麥望安怎麼也沒想到,阿嫲不會再看見他的相冊了,她等不到那一天了。
班主任悲痛地告知他,他家中出事了。
——
那時麥望安與路将甯正在宿舍,麥望安說他右眼總跳,想必是昨晚沒有睡好,就要準備提前上床休息。豈料他屁股剛沾床,班主任就敲響了宿舍的門,吓得宿舍裡兩個偷吃泡面的舍友當即要火急火燎地掩藏證據。
但班主任連看都沒看他們,徑直走向不明所以的麥望安,面露難色地看着他的臉。
他說:“你媽媽剛才給我打電話,說家裡有點兒事情,需要你及時回家去看看。”
他沒說什麼事情,可麥望安在聽見這模糊不清的說辭後還是禁不住蓦然咯噔一聲。
班主任說他的父母就在校門外等候,麥望安接過遞來的假條,為期三天,他卻連行李都沒有收拾,告别路将甯就離開了學校。
在見到校門外,母親獨自一人站在那裡的那一刻,忽然間的,他就意識到了什麼。
他嗫嚅着唇,明明還不知道原因,眼淚卻情不自禁地流了下來:“嫲嫲怎麼了?”
母親猛然将臉埋在掌心,她的肩膀微微顫抖着,手指上方、細長眼睫遮擋的部分已經透露出粉淡的異樣。她說話聲很小,也嗚咽得難聽,遊絲般的聲音穿過指縫,然後混入污濁的空氣,最終變成了不成調的顫音:“你阿嫲她……她被車撞了……”
記憶與現實詭異重合,麥望安一時間分不清他是在做夢還是鮮明地活着。
他怎麼也想不到阿嫲還會出車禍,明明之前有過帶她去檢查身體,他甯願相信阿嫲病情複發,也不願意相信從前災難性的場景仍降臨她身。
可戲劇性的一幕還是發生在她的身上。
麥望安積蓄着眼淚:“……還在嗎?”
母親說:“活着,但在重症監護室。”
滾燙的眼淚順着臉頰,潰不成軍地滴落在地面上,麥望安嗓子生刺般說不出話,他的胸中憋着一股氣,脹得他整個人渾身發着抖,音調苦澀:“為什麼要現在告訴我?”
母親艱難地抽噎道:“因為醫生說活下去幾率不大,她明明都已經失去意識了,中途卻還是醒來一次,一直說着你的名字。”
阿嫲想見他。
從前的那場車禍導緻阿嫲當場而亡,而現在老天眷顧他,好似為阿嫲提着一口氣。
“媽媽,快、快帶我去,快帶我去……”
母親火速驅車來到醫院,不過是剛和父親撞面,一位身着白大褂的醫生便急匆匆地走到父親的身邊:“你的孩子來了沒有?”
父親迅速将不知所措的麥望安推到自己的身子前:“來了來了,在這裡在這裡。”
醫生轉頭看着淚漬幹涸在臉上,魂不守舍的麥望安,催促的話瞬間堵在口中,她盡可能地放平語氣,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安慰道:“你奶奶非常想見你一面,我們安排的時間是半個小時,你見到她的時候……盡量好好陪陪她,盡量多說點兒好聽的話。”
新溢出的淚水粘濕睫毛,麥望安目光渙散地點點頭,依據醫生的指示去更換服裝。
踏入病室的第一感覺,那就是冷。明明春天已經靠近了,這裡面還是彌漫着冷冽的氣息混雜着酒精以及消毒水的味道,每每呼吸一次,就像是一把尖銳的刀割裂在鼻腔。
麥望安循着床号,走到親人的身邊。床頭的各種檢測儀頻繁交錯作響,機械的電子音回蕩在耳畔,擾亂着傾聽阿嫲的呼吸聲。他定定地站在床邊,淚水瞬間決堤。
“是乖乖嗎……”
麥望安當即蹲在她的身旁,想抓住阿嫲的手臨時改變主意,改成扒着床欄:“是我啊嫲嫲,是我,我在這裡,我在這裡……”
“不要帶着口罩,讓我好好看看。”阿嫲的聲音輕得如一縷遊絲,飄浮在充滿電子音的病室内,不仔細聽,壓根就聽不清楚。
麥望安摘下口罩,改跪在地上,又伸手握住阿嫲溫熱瘦小的手腕,斂眸默默哭泣。
“不要哭,我不喜歡看你哭。”
阿嫲想要擡起她精瘦如老樹根般布滿褶皺的手,奈何力道松弛得像手背上的皮膚,無論如何都使不上氣力,她隻能無奈地輕握着麥望安因啜泣而顫顫巍巍的手,“乖乖是不是也能感受到我活不久了?我這把老骨頭能活到現在已經不錯了,也沒什麼遺憾了。要真的說有遺憾,那就是沒有看見你長大成人,沒有看見你成家立業。但這些,你替我看,啊?”
麥望安自始至終不敢去看她的眼,隻一味地低着頭,撥浪鼓似的搖着,輕輕啜泣。
沒有人希望自己的親人離世,尤其是一直深愛着自己的長輩,麥望安從來沒有覺得阿嫲活不久了,否則就是對她的詛咒。
可他一直在哭,忍不住地哭,淚水成斷裂的珠子般一滴一滴地染濕潔白的床單,他的痛苦來源于記憶中的那次車禍,慘烈的場景直接奪走了阿嫲的性命,每每回憶便痛不欲生。
人們都說男兒膝下有黃金,男兒有淚不輕彈,什麼事情是一定要用眼淚來換取呢?
可阿嫲的命值得他的眼淚來換取啊。
如今重合的故事予他雙倍痛苦,他無法抑制心中悲痛的情緒,唯有哭泣才能傾訴。
“乖乖,你不要太難過,我沒有很多的力氣去安慰你難過的心,我把你喊來,就是想和你說說,我之前做過的一個夢。你爹媽讨厭我的迷信,我不能在臨走前給他們惹不快,我也不知道你對我怎麼想的,但你得要聽聽,說不定,你睡一覺就忘記我了呢?”
麥望安擡起濕紅的眼,死死地要着口腔裡的軟肉,他永遠都不會忘掉這段記憶的。
阿嫲說她在之前做過一個夢,那段夢境很真實,導緻迷信的她至今都無法忘記。
她說那時候麥望安還小,她領着他,卻在路上遭遇一場車禍,也如現在這般疼痛,也如現在這般清晰。她就躺在血泊中,無助地看着幼小的麥望安從失神呆立到失聲痛哭,聽着他一遍遍哭着喊她,而她卻不能給予回應。
多麼耳熟的描述啊。麥望安口不能言地重複性搖頭,最後才凄怆地哭道:“沒有的事情,那隻是個夢啊,它沒有發生過,你一定會好起來的,你一定會好起來的啊……”
阿嫲笑着小幅度搖搖頭,目光直直地盯着上空:“不行了,見過你之後,這顆心就沒有牽挂了,整個人好像輕飄飄的呢……”
麥望安避開她手臂上布滿的儀器,雙手緊貼着蒼老的皮膚,哀求道:“不要……”
“又哭,”阿嫲好像可憐他,又把視線重新定在他狼狽的面孔上,那混濁的目光裡充滿清晰可見的柔情,又是那樣清亮,像一束照射在平靜湖面上的光,蕩漾着歲月留下的痕迹,以及對眼前人的濃濃不舍,“乖乖不哭,我給你唱歌聽吧,我給你唱歌聽。”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一壺濁酒盡餘歡,今宵别夢寒……别夢寒。”
多麼美妙的歌聲,可麥望安無心傾聽。
别唱了……
求求你不要唱了……
求求你趕快好起來吧,我求求你了……
輕柔的歌聲戛然而止了,阿嫲集中所有的力氣抓住麥望安的手,她的眼角外溢出一滴晶瑩的淚水,在光下閃爍着,浸滿着的不是悲傷,而是一種恐懼:“乖乖啊,你說我死後會不會變成一顆星星啊?是會的吧……可是這是不是不太科學?”
可是她又說,“要是我變不成星星的話,是不是也就永遠地看不見你了啊……”
顫顫巍巍的麥望安握不住她的手,就宛如不能把她留在世上,堵在嗓子裡的哭聲在頃刻間全部洩出,他哭得仿佛像是斷了氣。
迷信了一輩子的阿嫲在離世前怎麼也不再迷信了,她害怕地落下淚,如何也不願松開攥緊在手心裡的那隻手,直到力氣消散。
“乖乖啊,冰箱裡還有山楂糕呢……”
她就躺在那兒,靜靜地凝視着,嘴角挂着淡淡的笑,也不再說一句話,也不呼吸。
……原來注視真的是離開前的征兆。
有關阿嫲的美好回憶終究還是謝幕了。
麥望安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從重症監護室出來的,他隻依稀記得有醫生,還有護士從身邊吵吵嚷嚷地經過。除此之外,他好像還看見父母憂慮與親切的關心,以及還有病床上阿嫲那張微微黯淡而慢慢合閉雙眼的臉。他失魂落魄地蹲在角落裡,睡了過去。
——
阿嫲出殡的那天,家中來了好些人,父母都在外面招呼,唯獨麥望安自己孤身一人坐在空蕩蕩的房間裡,讓厚實的棉被包裹着冰冷的身軀,默默地看着手中的之前相冊。
這是阿嫲在青島大學路那裡拍的單張。
他還是不能接受阿嫲離世的事實,就好像是一場夢,醒來後卻再也不見那人身影。
房門被輕輕推開,迎面走來的女人正是麥望安的母親。她身着白褂,靜靜地端着一碗米粥來到他的床邊,她沒有多說一句,僅是放下湯碗,坐在他的身邊,揉揉他的頭。
一根白色碎發悄然飄浮在麥望安手中的照片上,正巧落在阿嫲微笑着的面頰位置。
因為這幾日無法釋懷阿嫲的離開,麥望安哭過多次,直到再也哭不出來,而淚水消失的代價就是用烏發來賠,還未成年的他不過是一夜之間便多出近乎三分之一的白發。
麥望安那幹澀的眼中瞬間又湧起鹹淚。
“媽媽,”他親近着自己的母親,強忍着不落淚的痛苦抱住她,“我好難受啊。”
溫暖的母親緊緊地抱住他,他能聽見母親的抽泣聲響徹在耳邊:“我懂你,我知道你的難受,可是你也得好好吃飯才能讓她在那邊放心不是嗎?安安啊,你該長大了。”
所以這就是長大的代價嗎?
一個人的成長必須要失去重要的東西才能夠成功嗎?那這條件是不是太過分了些?
“我最近和你爸還要忙着收拾老人家的所有後事,還有交接我工作那邊的事情,所以無暇顧及你,你得學會先照顧自己。”
母親輕拍他的後背,與他拉開距離,示意他将粥喝掉,“你的朋友來找你了,别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