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學劍法,是想學荊轲?”傅伯玉的話如平地驚雷,所謂知子莫若父,“為此,死了也不在乎?”
傅花醉想不出怎麼解釋,知子莫若父,傅伯玉已經明了,“你和柳大是朋友,在行軍之時因意見不合而隻身返回。柳大死後,你發了瘋地在雪地裡跑馬,差點厥過去,還是我請了謝老大那邊的神醫才救回你一命。怎麼,你是覺得柳大的死有蹊跷,又覺得靠官府不能把賊人正果,所以想用自己的刀劍來處理這一切?”
“你害怕,我會說你傻,讓你惜命。作為傅伯玉,我不會,能遇見一個生死相随的朋友,是這世上莫大的幸事,同時,你若是能以劍斬鲸鲵為民除害,那更是大功一件。”傅伯玉眉頭舒展,想起《刺客列傳》裡,豫讓做過這種事,專諸和高漸離也做過,青史記得,“但是作為你的父親,我會告訴你,這條路很兇險,從古至今,沒有誰能做到十步殺一人,事了拂衣去。”
“為民除害的人,卻逃不掉以身證道的命。”傅花醉道。
傅伯玉搖頭,“刀是兇器,既然是兇器,就必須被保管好,束之高閣——尤其是要人性命的刀。這裡是大周,能取人性命的隻有大周律,盡管那些貴人也具有取人性命的能力。”
傅花醉不言,風箱裡是火燒木柴噼裡啪啦的聲音,窗外寒風呼嘯,窗戶紙也跟着作響,
“你都知道什麼?”傅伯玉想了很久,終于和傅花醉一起坐在桌子前,盯着兒子的傅伯玉,從未有那一刻覺得自己的骨肉至親如此陌生,“這麼多年來,我都沒管過你,從軍,立功,你想怎麼樣我都不管你,隻要能活得自由開心就好。但是……”傅伯玉拿起身後那把環首刀,像是對着故人一般,“花醉,你到底知道什麼?”
“阿耶,你辭官,是因為知道了自己無論如何也不會再都護府保全自身,像我們這樣的小門小戶,要麼依附權貴苟且偷生,要麼不佞權貴一生落魄,怎麼走都是死路,所以那時候你應該也很絕望吧。尤其是明明已經成為都護府的長史,卻還是什麼也改變不了。”傅花醉苦笑,“我終于體會到你的絕望了。柳大,本應是天之驕子,戰野軍,本應是大周最精銳、最所向披靡的軍隊,結果,柳大死在疏勒河,戰野軍,再也沒有了……”
傅伯玉不知如何安慰,隻能暗暗自責,這麼多年來,作為一個父親,傅伯玉太過任性,一昧追求自由,傅花醉耳濡目染,也意氣用事。這種人在世上很少,因為世上的人大多都已經被磨平了棱角,鋒芒畢露意味着危險,意味着過剛易折。支撐傅花醉活下去的東西太簡單了,而且還是虛無缥缈的東西。這種東西一旦破滅,對于一個肉身凡胎的人來說,就意味着死亡。
“花醉,你活得太簡單了。”傅伯玉道,“其實你也可以再回到原來的位置,大不了,我去找都護,讓他看在昔日同僚的份上,給年少輕狂的你一個機會。”
傅花醉搖頭,冷笑數聲,“你來遲了。”他擡頭看向房梁,若是自小就這樣長大,迷迷糊糊一輩子過去,他也不會覺得少了些什麼。但自從遇見柳泊甯,在戰野軍和志同道合的人共同作戰,找到活着的意義後,他就再也無法苟且活下去,“若是不遇見柳大,一生碌碌過了也就罷了。總之,柳大的死,絕對有都護府自己人的構陷。我知道,我們的存在,顯然是威脅到了一些人,這些都是任厥說的,他讓我不要洩密、随時配合。”
“任厥上面是都護,看來,他們知道些什麼,但是因為沒查清楚,所以不便透露。真不好說啊,戰野軍威脅到了原有西境軍隊。自前朝以來,罕有将領長驅漠北,滌清塵霧,畢竟像霍嫖姚那樣的超世之才極少,打仗就要花錢花人力,赢了還好,輸了難辦,故而太多邊将不思進取,養癰遺患,留着漠北人,時不時劫掠一番以充作軍功。然後其中還有許多搜刮民脂民膏,因此誕生了邊疆豪族。當今天子的母家便是當年慧眼識英雄的豪族魏氏,”傅伯玉道,“那就是我小時候的事情了,魏家女相面,執意要嫁給高祖,高祖依靠魏氏,逐漸收攏兵馬,并在天下大亂之際,起兵勤王。說起來……當初開關放高祖的玉門關守将,正是柳泊甯之父,柳令公。”
傅花醉道:“柳令公老謀深算,權衡利弊,沒想到教出來一個赤膽忠心的兒子。柳家雖權重,卻不恃權愛權,估計也是明白江山易主隻在旦夕之間,最重要的乃是家風吧。大周的遺憾就在于,柳大這樣的人太少,大周的悲劇就在于,柳大這樣的人隻有功敗垂成,死路一條。”
“長安四貴,蕭柳裴韓,祖宗努努力,就把後代幾百年的活幹完了。”傅伯玉撚着胡須,“作為一個過來人,我隻能說,你想做的事情太大了,還是要慎重。嵇中散以決絕之态面對權貴卻不要自己的兒子也效仿,天下父母大抵都是一樣的,我不想你那麼冒險,不過,若你想好了,我就不再勸你——花醉,你真的想好了嗎?”
傅花醉手指摩挲着劍柄處的銅徽,他不是不清楚,如果用刺殺來為柳大報仇意味着什麼,更重要的是,那位隐藏在黑暗之中的仇敵,連存在與否他都不知道。要是柳大之死,真的隻是單純的戰場折戟呢?他做的這一切,是不是都沒有意義?真到彼時。滿腔的仇恨壅塞在心口,他又能何處發洩,難道隻能感歎天妒英才、天不假年?
“想好了。總之,若是無果,我就從此劍酒為伴,一澆心中塊壘。現在想來,還是落拓江湖适合我。”傅花醉背起長劍,拉扯身上的巾子,遮住了刀疤縱橫的臉龐。他的碎發被細雪沾濕,變得一绺一绺,傅伯玉這才仔細看出兒子點漆的眸子裡藏了鋒銳目光。傅花醉輕輕推開門,置身于風雪之中,沒有回頭,像是不打算回來,簌簌白沙刹那間飄進屋子裡,壁上寶劍铿然作響,似是不甘的轟鳴。
夜幕再冷再暗,也要有人提燈。有人以鋒刃,伴劍氣長虹,劃開夜幕。傅伯玉不是沒見過不平事,但那份遇寒士解衣衣之的豪氣,早就化為烏有。冷風陣陣吹,他倒也不覺得冷,以前行軍比這冷的時候多得是。人們渴求正義,而制定正義的人往往為富不仁,所以人們需要“俠”,扶危濟困,救人于水火。可事實上,能被拯救的人何其少,“俠”本身也不具備絕對剛正不阿的品性。所以,很多人眼中,俠與匪并無區别,不過是以武犯禁的逞兇鬥狠者。
太多的人知白守黑,但也要有人挺身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