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霜”這兩個字,孟書瑤不止一次從姜昀口中聽說,卻沒機會知悉更多。
她隻知道,這是個分散在虞國境内,北頂軍絕密組織。
北頂軍在對翊的護國之戰中,屢屢以少勝多擊敗敵軍,卻熬不過時間。翊國坐擁幾百萬頃平原沃野,倉廪豐足、兵多将廣。同樣體量的戰争,對于西陵國是滅頂之災,對于翊國隻是毛毛雨。
廣平侯元恪,便是目前攻打西陵國的主将,起初他性子急躁、貪功冒進,吃了很多苦頭。延熹王卻是軍功起家的沙場老将,極快改變了戰略。
減少主動攻擊,減少己方傷亡,隻在木城山幾大出口駐軍,将西陵國大半圍困。一邊确保糧草辎重無法運送,一邊伺機突襲,每每突襲都避開主力,要麼消耗兵源,要麼踐踏青苗、焚燒糧倉。
久而久之,北頂軍便面臨兩大難題,糧草短缺、兵卒減員。
圍困是個長期戰,十分消耗軍費,元恪每俘獲戰俘和平民,或打上黥印作為奴隸販賣他國、或充作苦役開鑿水渠礦山,一為震懾西陵頑抗之輩,一為創造收入充抵部分軍資。
孟書瑤來到珪山後,蕭鄞對她言聽計從,她送去的所有文書,蓋钤印、簽大名從沒遲疑片刻。甚至直接将钤印交給她,随便蓋,或是幹脆弄些空白紙,簽好名、蓋好印,内容任由她填寫。
渝安郡公孟缙年事已高,隻管享受食邑、不大管軍政。渝安刺史照慣例,是孟書琰親手任命,但林郡守四月到任,三月底,孟書瑤已暗中派人,将他底細和把柄摸了個透。
意外之喜,林沛曾跟韋氏一族有過不可說,證據銷毀得不夠幹淨,落到了孟書瑤手中。林郡守明哲保身,對外司市署和公主府門客所為眼瞎耳聩,一問三不知。
于是,孟書瑤定居珪山後,通過萱娘這條線,已向北頂軍零零散散支援五六次糧草。
“拒霜不同,跟糧草無關,隻跟人有關”,萱娘邊走邊娓娓道來,“北頂人甯死也永不為奴。”
孟書瑤眉心一跳:“七月初那次牙市劫殺血案,是你們做的?”
萱娘歎了口氣:“正是,也确如所願,景和王雖通緝了咱們幾位主将,卻禁停了西陵奴買賣,但是……”
“但是,他們并未獲得自由,反而全都流向其他渠道”,孟書瑤心慢慢沉下去,歉疚道,“是我不夠周全。”
又問:“哪些世家官員與牙市勾結,我想法子換掉他們?”
萱娘搖頭:“司市令對牙市管理很嚴格,新官上任三把火,若有敢頂風作案的,無論什麼門路都從嚴處決,暫時沒人敢冒這個頭。”
從别人口中聽到蕭鄞,孟書瑤的心像被指尖拈起、不輕不重一揪,幹笑兩聲道:“還怪聽話的。”
是聽話,她怎麼授意,他就怎麼叢嚴從重,半點後路也不給自己留。
默了片刻,她問:“所以,這些人現在都去了黑市?”
萱娘輕輕颔首:“因為官面上嚴查,現在黑市上,西陵奴身價漲了十倍。”
她觑着孟書瑤神色不虞,唇角擠出一絲笑:“卻也有好處,不是正規渠道來,被偷被搶了,打不過,也隻能認栽。”
孟書瑤蹙眉:“所以,今晚遇到了什麼難處?”
萱娘沉默片刻,輕聲道:“上面來信,今晚有一批從嘉州解救來的,要從這兒出港。加上這邊黑市救出的共兩三百人。說是已安排好手續齊全的貨船,直接藏進去就成,可我們在這等了許久,沒來。”
孟書瑤詫異:“你們這邊的接應人呢?”
萱娘搖頭:“幹這行都要隐藏身份,我們從沒見過那人,更别說去找……反正之前也沒出過差池。”
孟書瑤頃刻明白,這麼多人,若今晚不能順利出港,就會淪為流民、被遣送“回”翊國。
她心念電轉,忽然兩眼一亮:“不能從貨船走,就從渡口大搖大擺出去。我名下有一艘樓船就停在大渡口,你們用鉛粉遮好黥印,分散到船上藏好,天一亮咱們就出發,我送你們過阜門峽。”
這批西陵奴,大部分是身手矯健的女戰俘,偷偷潛藏不是難題。
萱娘勃然色變:“不行!這太冒險了!”
孟書瑤含笑搖頭:“我是一品長公主,按律可擁有三百府兵。有時候對于王族,光明正大犯禁反而更安全,隻要事情無可挽回,上下都會替我遮掩。就算不幸敗露,王兄頂多申斥我幾句,總不至于殺了我。時間太倉促,這法子再冒險也得試試。”
似是想到什麼,她聲音低下去:“不要讓師父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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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時辰後,孟書瑤和萱娘坐在馬車上,停在緊挨大渡口的河堤旁。
江面黑黢黢,隻剩渡口幾盞風燈,在濃郁的霧氣中透出朦朦黃光,卻也隻能照到方寸之地。
四下悄寂無聲,隻偶爾傳來幾聲魚鷹嘶鳴和寒鴉嚎叫。
“睡一會兒吧”,孟書瑤眼睛有些刺痛、視線逐漸模糊,才想起今晚忘記服藥,“這裡卯初才會放船離岸。”
她也不曉得,拒霜之前那位接應人怎麼安排船夜半離崗,時間倉促,也隻有賭一把。
眼睛越來越疼,她緊閉雙眼,筋疲力盡睡過去前,還不忘吩咐:“我看不清了,天亮後記得扶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