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江獨家首發/
溪山鎮今年可了不得,居然出了個狀元郎!
六月,成片濃綠的枝桠蔓延在頭頂,織成一小片密網。
帶了九年高三的陳老師手握着用了九年的舊鼠标。
汗水密密地布在掌心,顯得有兩分滑膩膩的握不住。
他心跳得快蹦出嗓子眼,有些顫抖地按下“查詢成績”的按鍵——
考生姓名:舒明
……
總成績:653
653!
他眼神在數字上停滞一瞬,然後頗有兩分不可置信地重複掃過成績頁面。
一瞬間。
就那一瞬間。
狂喜、激動、委屈……
百般滋味湧上心頭,他甚至連表情都做不出來,臉上一片空白,隻能傻愣愣地站在笨重的台式機面前,像個木楞楞的雕塑。
直到隔壁辦公室的老師探頭過來,笑呵呵地問了聲:“陳老師,我們舒明考的怎麼樣啊?”
他才猛地反應過來——
653!!!
他教了這麼多年的高中,無一刻不勤勤懇懇、盡心盡責,早上天不亮就到校,夜裡十一二點才回家。
可近十年了,十年的青春,都帶不出拿得出手的學生成績,今日終于——
他緩緩轉頭,仿佛一卡一頓的機器人,喃喃自語道:“653。”
站在門口的老師一頓:“什麼?”
陳老師“騰”地一聲站了起來,幾乎拼盡全力地喊了一句:“653!!!我陳新平帶出了一個653的學生!”
眼淚在一瞬間,伴着聲音流了下來。
人高馬大的漢子,站在原地哭起來的時候,竟像極了一個孩子,隻是這人哭得都抽抽了,還沒忘記推開椅子朝門外狂奔出去。
炎熱夏日午後,空蕩蕩的小鎮回蕩着他激動的聲音:“舒明——舒明——”
“舒明你考了653——你可以去首都讀書了!!!”
**
知道成績的時候,舒明正在屋裡睡午覺。
因實在嫌熱而被人踹開的涼被,正委委屈屈地窩在床腳,少年把手搭在眉骨上,擋住從窗外斜入室内的陽光。
十六七歲,正是蓬勃朝氣的時候,這人即便穿着老式棉白背心,也擋不住那一股子青春的味道。
又因為正是長個的時候,整個人細長的一條,小腿肚僅餘的一點軟肉,壓在竹席上,印出一些密密的紅痕。
不過,說舒明在睡午覺,完全是一場誤會。
他并沒有睡着,隻是半阖着眼睛,手裡的蒲扇有一搭沒一搭地給自己扇着,時不時還會顧及一下身邊的嬸娘,沖她所在的那個方向打幾下。
又因為嬸娘在屋裡不停地轉來轉去,實在是扇不到對方而作罷。
他平日裡是個咋咋呼呼、精力旺盛到一刻也不得閑的性子,但真到了大事兒面前,反而心态穩得可怕。
舒明早早估完分了,按他的水平跌不下630,再加上他是少數民族,有額外加分。
反正無論如何,去夢想中的首都應該是穩了,因此更是分毫不急。
古話說得好,皇帝不急太監急。
正主兒倒是不為所動,嬸娘卻一早就急的在屋裡團團轉了。
看着這小子居然還有心情睡覺,頓覺氣不打一處來,可真讓她揪着耳朵把人拽起來,她還怪心疼的,于是隻能自己一個人心焦。
房間裡老舊的風扇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
班主任老陳連跑帶颠,一把撲在門上狂敲:“舒明!舒明!你知道你考了多少嗎?”
嬸娘連忙給人開了門。
陳新平是水也顧不上喝,沖進舒明的屋裡,像拎小雞崽子一樣,一把把剛從榻上坐起身的少年揪了起來。
然後喘着粗氣,聲音都快劈叉了:“你考了……你考了653!”
多……多少?
這回輪到八風不動的舒明震驚了,他一骨碌翻身站起來,難得磕巴一下:“等下,陳老師,六百……六百多少?”
“六百五十三!”
陳新平看着這小子臉上終于流露出一點震驚的表情,總算舒心了——隻有他自己一個人激動真的很尴尬好嗎!
他舒心後,自然語氣平穩多了,毫不見外地坐到舒明身邊,然後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不知道今年市裡考的情況怎麼樣……”
他其實心下有點遺憾,沒有第一時間接到市裡的電話,舒明大約是和狀元無緣了……但鎮狀元是闆上釘釘的,畢竟整個小鎮就隻有這一所高中。
也行啊,起碼今年學校的分數能拿得出手了。
陳新平一會兒眉頭緊鎖住,一會兒又把自己哄好了,面容舒展開來。
舒明則是見怪不怪——他們班主任老陳就是這個性格,相處三年了,他難道還不知道嗎?
舒明家的大門還四敞着,吹進來午間的一陣熱風。
隻是被這個消息震撼到的幾人,沒一個想起來還要去關門,直到一個怯怯的小女孩聲音在所有人耳旁響起。
她敲了敲門,見沒人理她,鼓起勇氣喊了一聲:“陳老師……陳老師!”
一瞬間,一屋子三人齊刷刷地向她看了過來。
媽媽,好恐怖她想回家QAQ壓力好大。
“那個,王校長讓我來跟你說。”
小姑娘緊張地咽了口吐沫,頂着一屋子人的目光,顫顫巍巍地開口:“王校長說,小舒哥是咱們市今年的市狀元……”
一屋子的石化雕塑!
她一下子底氣就弱下去了,聲音越來越小:
“真的!我沒騙人……”
“陳老師!”
“老陳!”
陳新平兩眼一翻,身體軟綿綿地就要往下跌,被舒明和嬸娘眼疾手快地一把攙扶住,屋裡頓時一片兵荒馬亂:“快送醫院、快送醫!”
——————
但無論外界如何議論,舒明市狀元的成績,都是闆上釘釘的事實了。
村口、舒明上過的小學、初中、高中學校門口,全都挂上了“熱烈祝賀市狀元舒明同學高考斬獲653分佳績!”
不久以後,又變成了“熱烈祝賀市狀元舒明同學被首都大學錄取!”
舒明家的門檻都快被踏平了,嬸娘幹脆閉門謝客,一律不見。
而我們光榮的市狀元同學,此時此刻在幹什麼呢?
——他在幫嬸娘收麥子。
“夜來南風起,小麥覆隴黃。”
舒明戴着草帽,胡亂地拿毛巾揉了一下臉。
說來也神奇,頂着大太陽幹了小半月的活,這小子卻曬不黑,分明穿着土裡土氣的白背心,可定睛一看,依舊是個既清新又陽光的俊俏模樣,就連身段都比田裡的新苗還挺拔。
一陣難得的舒爽涼風撫過,掀起片片金黃的麥浪。
17歲的舒明站在麥田裡,笑着沖嬸娘揮了揮手,又把手比成喇叭狀,放在嘴邊:“嬸娘——馬上就好了——等我一會兒——”
他和嬸娘私下裡說的是民族方言,這種語言有一種很玄妙的尾音。
麥田兩側的山助他一臂之力,讓他的聲音能擴得很遠,很清晰地傳達到嬸娘耳朵裡。
而舒明,話音一落就又彎下腰去,手腳麻利地繼續幹活。
舒明不怕吃苦,他心裡隻惦記嬸娘。
他出生的地方是個偏遠山區,是少數民族聚居地,多民族混居,不過還是以甯族為主。
甯族許多人不會說普通話,隻能世世代代靠種地為生,他們家自然也不例外。
但是,與其他家庭不同的是,舒明四歲就沒了父母,叔叔又早亡,是獨身的嬸娘,一個人千辛萬苦地把他和大哥拉扯大。
隻可惜大哥念書不好,前幾年說要出去打工闖闖,自此,再也沒有音訊傳回來。
家裡隻剩他和嬸娘,靠這幾畝薄地相依為命。
他這一去上學,必不可能常常回來,去首都的路程太遠,車票太貴,寒暑假能回來一次就算多的了。
好在村子裡民風淳樸,左鄰右舍互相之間也有照應,安危上倒是不擔心。
他隻挂念嬸娘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