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珞語氣誠懇:“且不說郎君您對小人有救命提點之恩,小人又不曾患眼疾,郎君您是下了凡的神仙,那崔缙就是成了精的耗子,好端端的,小人怎麼會想不開棄明投暗?”
在裴時煦那種主子跟前當牛做馬久了,商珞别的沒學會,拍馬屁的本事倒是練得爐火純青。連陸棠舟也繃不住臉色,鼻息蹦出一聲短促的氣音,又克制地收斂住:“我竟不知,你這般牙尖嘴利。”
“郎君您這麼說可就折煞小人了,小人白丁一個,大字不識,如何當得起“牙尖嘴利”四個字?都是郎君這些時日以來教導有方。”
商珞拭了拭淚,不着痕迹岔開話題:“不過郎君,您怎會想着今日出門呀?”
她不能一味由陸棠舟來主導的對話,她可禁不起陸棠舟這麼抽絲剝繭的盤問。
“怎麼?我不能出門?”陸棠舟反問道。
“倒也不是,小人隻是覺得,郎君不像是喜歡湊熱鬧的人。”
“你爹還是沒回家?”
顯然陸棠舟并不想讓人知道他獨自一人出門的原因,亦将話題岔開。
商珞搖了搖頭,歎氣:“或許他是回老家躲債去了罷,不過我已經同鄰裡說好了,若是我爹回來,便代我知會他一聲。”
陸棠舟颔首,點到即止。
“走罷,去攬月樓。”
“攬月樓”三字聽得商珞莫名心虛,腦海裡下意識閃過她同崔缙提攬月樓時的情景。
她記得當時陸棠舟并不在場,否則,以他的性情那時便該出聲。
巧合,定是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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攬月樓是上京城中最大的酒樓,依洛水而建,客似雲來,平日至少提前一個月方能訂到一桌酒席,元宵這等節日更不必說,若沒個身家背景,根本訂不到席位。
令商珞感到驚奇的是,掌櫃的似是與陸棠舟十分相熟一般,本還在忙碌,一見到陸棠舟,立即停下手中所有活計,親自迎着他進了三樓的包間。
包間裡幾道涼菜早早就已備下,随着陸棠舟的落座,夥計魚貫而入,不到一盞茶的功夫便将菜肴全部上齊,顯然是提早便預定好了的。
商珞心中稍稍松了口氣。
陸棠舟并未立即進膳,而是徑自連倒了三杯酒,往地上灑去,似乎是在祭奠某個人。
陸棠舟的人際關系極其簡單,相熟之人一隻手便能數過來,因此這個人的身份對于商珞來說倒并不難猜。
十有八九是他早逝的生母,安氏。
至于陸棠舟為何要在這等喜慶日子獨自一人祭奠亡母,他緘口不言,商珞自然也不會不識趣多問。
陸棠舟又連着給自己灌了好幾杯酒,而後舉起筷子。商珞見狀連忙上前布菜。
“坐下。”
商珞夾菜的手僵在半空,而後垂首應道:“小人不敢。”
“叫你坐下便坐下。”
陸棠舟此時已染上幾分醉意,骨子裡那股戾氣便再也收不住,一雙迷離的桃花眼投射出不容抗拒的壓迫。
商珞隻好依言照做。
“吃吧,别浪費了這一桌子菜。”陸棠舟語氣放緩。
商珞小心翼翼地看了陸棠舟一眼,猶疑片刻,夾起一塊魚肉。
白嫩細膩的肉在口中緩緩化開,鮮美的湯汁四溢在唇齒間。商珞未食晚膳,肚子本就餓得咕咕作響,加之從小到大都不曾吃過這等山珍海味,當即兩眼放光,恨不得把整個盤子都舔幹淨,偏偏跟前還有個陸棠舟。
商珞一邊提起筷子,一邊暗中觀察陸棠舟的神色,如此數次下來,但見陸棠舟隻獨自飲酒,對菜肴并不甚在意,便放開膽子大快朵頤起來,一桌子菜陸棠舟沒動幾口,大半倒是進了商珞的胃。
陸棠舟眼見商珞吃得起勁,不免好奇:“當真如此美味?”
商珞連連點頭,語音因嘴裡的菜尚未完全吞咽含混不清:“這是小人這輩子吃過最好吃的菜!”
正此時,鼓樓的銅鐘敲響十二下,昭示子時已至。
煙花連綿不絕綻放天幕,商珞忍不住仰頭張望。
上京城觀賞煙花有三大絕佳去處:其一是皇宮,其二是雙飛樓,其三便是攬月樓。前二處視野開闊,能望見大半個上京城,卻難免高處不勝寒;相比之下攬月樓便喧鬧了些,可也正是這喧鬧,為其帶來獨一份的人間煙火氣。
視線偏移,闖入陸棠舟雕刻般精緻的側顔。
陸棠舟亦望向窗外,變換的光影流轉在他如玉的面容,雖依舊冰冷,卻生出幾分溫潤來。眸色回複清明,聚焦遠處的目光變得柔和,卻又夾雜着幾分怅惘,似乎沉浸在久遠的回憶中。
似是察覺到她的目光,陸棠舟偏過頭來。
少年烏湛的瞳孔映盡塵世間火樹銀花,而她清晰地從中看見自己的身影。
一時間,耳邊震耳欲聾的煙花聲皆成虛化,商珞聽見自己如鼓的心跳,是那樣的猛烈,幾乎要跳出胸腔。
商珞有些慌亂地垂下頭,強迫自己不再與陸棠舟對視。
可即便如此,少年那像太陽初升時泛着粼粼波光湖水的眼神,依然刀刻斧鑿般,在她腦海裡揮之不去。
令她分明滴酒未沾卻倍感眩暈,卻又想永久地沉溺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