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蕊說過,對于男人而言,沒有什麼不快是吃喝嫖賭解決不了的。
感受到陸棠舟淩厲的目光刀子一般剜過來,商珞終于後知後覺意識到,這廂犯了替自家主子擅作主張的忌諱。
商珞慌不擇路地回想着雙飛樓姑娘們撒嬌時的做派,扯着陸棠舟的衣袖搖晃,覺着要多别扭有多别扭:“郎君,小人與鐘離前輩有諾在先,實在不好食言。”
少女一雙杏目波光潋滟,黑珍珠一般的瞳仁有嬌怯的歉意,又有隐隐的期盼。
陸棠舟甚少見商珞這般小女兒家情态,心底蓦地一動,話到嘴邊的“不去”出口時鬼使神差換成了“下不為例”。
眼見陸棠舟眼底的粉紅褪去,商珞松了口氣,連聲應諾。
下次?呵,這種臉面丢盡的事她也不想再有下次!
三人來到賭場,商珞駕輕就熟領着二人去了她慣常坐的雅間。
雅間竟已有一人率先落座,年歲約莫四、五十上下,長發披散,一襲玄色葛布長衫松松垮垮套在身上,半系的衣帶松散得似乎輕輕一碰就能解開,倒頗有幾分魏晉名士放浪形骸的風流。
再近前一看,商珞方才發現此人雙眼失焦無神——竟是個瞎子。
商珞打過無數局葉子牌,同瞎子打卻還是頭一遭。
她不禁納罕,這人連牌面都看不見,究竟怎麼同她打牌?
很快她的疑惑得到解答。
人甫一坐齊,這人便即吹響口哨,緊接着一串“咕咕”聲響起,一隻黃冠白羽玄鳳鹦鹉撲騰着翅膀飛過來,停靠在他的肩膀上——原來鹦鹉就是這瞎子的眼睛,場上每有人出牌,鹦鹉便報一次牌,而他們所打的葉子牌,也被換成了特制的浮雕牌,以便瞎子在抓牌時,能夠通過觸摸牌面上的浮雕确認自己手中的牌。
商珞心念一動,這瞎子竟是有備而來。
起先她并不以為意,因着這幾日打葉子牌未嘗一敗,也打出些名聲,逐漸有人上前挑戰,多這一個不多,少這一個不少。況且幾局下來,她仍舊穩占上風。
然而很快,商珞覺出不對勁來。
雅間打的是“雪球”局,前六局賭注一兩以上即可,而從第七局起,新一局賭注必須在前一局兩倍以上,因此随牌局深入,賭注将呈幾何級數增長,恰如雪球越滾越大,有人一局扶搖上,有人一局堕阿鼻。
也正是從第七局開始,瞎子改守為攻,兩局下來她看似是赢,卻并未能讨到什麼大的好處。
鐘離雁并未瞧出當中蹊跷,隻當自己牌技突飛猛進,接連小賺後欲一鼓作氣乘勝追擊,加注加得肆無忌憚。
陸棠舟則是若有所思,不過見他出牌心不在焉,商珞便知,他所想之事當與牌局無關。
到了第九局,瞎子的打法愈加變幻莫測,商珞自诩精通算牌,此刻絞盡了腦汁卻仍是猜不準此人究竟有何底牌。反觀那瞎子,眼睛雖然瞧不見,心裡頭卻是火眼金睛,不僅算出她手中有什麼牌,甚至還能算出她會出什麼牌,捷足先登将她壓制得幾乎毫無還手之力。
無所遁形的不可置信與無力回天的挫敗像兩座大山,壓得商珞喘不過氣來,出手愈加猶疑不定,早已不複先時自信從容,而那瞎子面上四兩撥千斤的雲淡風輕,也讓商珞終于意識到,自己落入了此人的圈套。
瞎子的打法正是“以小博大”,先以小賠令對手放松警惕,誘其加注,待賭注足夠豐厚時再一舉搏殺,而對手則會因為無法接受突如其來的失利,為赢回輸掉的錢變本加厲地加注,殊不知賭得越多輸得越慘,窟窿越大越想一局翻盤,可結局往往是覆水難收,血本無歸。
一盞茶水猝不及防闖入眼簾,商珞擡眸,隻見陸棠舟慢條斯理地抿着茶,仿佛給她遞茶送水的動作隻是順便。
商珞沖陸棠舟強笑了笑,面部肌肉略顯僵硬的拉扯令她終于意識到,不知不覺中她已然當着陸棠舟的面失了态。
商珞斂住神色,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雪球局的規矩是十局起步,因此縱然商珞早已無心戀戰,也不得不硬着頭皮再打一局。
這廂鐘離雁眼睜睜看着自己前幾局赢下的錢一局之間便歸了那瞎子,不僅如此他本金也折進去不少,當即發了狠,“哐”地一聲将兩塊金餅重重砸在桌上。
“别再加注了,”商珞沉聲告誡,“少賠當賺。”
絕大多數賭徒之所以會傾家蕩産,正是因為不懂收手,任由一時沖動左右理智。隻可惜道理許多人都懂,卻往往知易行難。
瞎子難掩意外地朝着商珞的方向瞥了一眼,似乎忘記了他什麼也瞧不見。
鐘離雁一聽商珞如此說,便知她言下在暗示自己不是這瞎子的對手,做師父的尚且打不過,他這個徒弟又能讨得什麼好去?當即灰溜溜地在開局前把賭注減了下去。
“敢問閣下,可是陳文選陳老前輩?”
轉眼一局結束,商珞結清餘賬正欲離場,忽然聽見陸棠舟出聲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