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番心思,卻是不足為外人道。
“之所以前來,是想提醒你好自為之,”顧清嘉将手背在身後,“你莫要以為背後有陸相撐腰,就能輕易攤平京這趟渾水。”
扔下這句話,顧清嘉頭也不回地走了。
眼見顧清嘉走遠了,初三方湊到陸棠舟近前,小聲說道,“郎君,王振遇害當晚,霜葉姑娘并不在宅子裡。”
商珞心頭猛地一墜。
當夜她特意挑了個守衛松懈的時辰溜出門,也不知初三究竟如何發現的。
商珞強自穩定心神,将耳朵貼得更近了些。
“依顧少卿所言,兇手混迹在舞女當中,那必定是女子之身……”
陸棠舟打斷初三:“你是想說,她是殺害王振的兇手?”
陸棠舟目色沉沉,叫初三一時猜不透心思,隻得把話往全了說:“屬下無确切證據,不敢妄下斷言,不過郎君,請恕屬下多一句嘴,霜葉姑娘與咱們終歸不是一路人,留在您身邊遲早是要壞事的。”
雖然陸棠舟心思一向不行于色,初三卻多少也能察覺出,自家郎君引狼入室,絕不似他所聲稱的那般單純。
郎君對此女的在意,早就超出了獵人對于獵物的範疇,而這一點,似乎連郎君自個也未曾察覺。
當年英國公離京時,千叮咛萬囑咐叫他和初一務必替他盯緊陸秉謙,看顧好郎君,如今初一犧牲,他更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護郎君周全。
“王振一事,尚有顧少卿替您兜底,可他肯幫您一次,未必就會有第二次。郎君您不惜蚍蜉撼樹同平京這些世家作對,為的還不是給先夫人掙個诰命,若是毀在此女手上……”
乍聽初三提及亡母,陸棠舟喜悲莫辯的面上流露出些許動容。
陸秉謙官拜宰相,按例其正妻可封三品诰命。晏惜紅身為原配,即便亡故,亦可獲此哀榮。
可,陸秉謙卻以已與晏惜紅和離為由,拒絕了朝廷對于晏惜紅的追封。
他前去質問,得到的答複,是陸秉謙的耳光。
陸秉謙少時家中窮苦,幹過不少粗重活,一雙手不似讀書人更似農戶,布滿了厚重的老繭,像粗粝的鐵塊,落在陸棠舟面頰,眼前隻剩天旋地轉。
再之後發生的事情,陸棠舟印象全無。
他隻記得,當他恢複神智時,已然被鐵鍊捆綁得嚴嚴實實,關在後院閣樓。
陸秉謙在一衆護衛簇的擁下踏進門檻,以不近人情的口吻掐滅他對于“父親”二字最後的冀望:“今後沒有我的允許,你不得離開閣樓一步。”
光影晦暗,陸棠舟卻清晰地瞧見陸秉謙脖子上淺淡的淤紫,眼神中故作的鎮定。
陸棠舟露出自母親離世後的第一個笑:“陸秉謙,你不肯給我阿娘的,總有一日,我會親自為她掙回來。”
他要讓晏惜紅像從前一樣風風光光,不是以國公府獨女的身份,也不是以陸秉謙妻子的身份,而是以陸棠舟母親的身份。
陸棠舟沉吟片刻:“林姨娘(晚娘)曾經交待,雍王底下有兩個間客組織,一喚雙飛樓,專事情報收集,一喚微雨閣,專事暗殺行刺。若顧清嘉所言為真,兇手内力不淺,可霜葉身形孱弱,年紀尚幼,不似善武之人,想來不過是雙飛樓的察子。”
“你得空好好調查一下這個王振罷,”陸棠舟看了初三一眼,命令道,“顧清嘉說得不錯,能引得這等高手暗殺,王振的身份必定不像表面上那麼簡單。”
“至于她……試試倒也無傷大雅,不過切記,不要打草驚蛇。”
“屬下明白,”初三應道,“郎君還需此女易髓換血解您蠱毒,屬下定不會叫她覺出端倪,先行潛逃……”
商珞腦袋一陣嗡嗡作響,後邊的話,她一句也聽不進去了。
商珞有些失神地爬起身。
當日血融之後,陸棠舟隻模棱兩可地叫她好好養傷,便将此事按下不提。
她心裡清楚,陸棠舟隻是為了穩住她才這般為之,畢竟易髓換血兇險異常,難保她不會驚懼之下倉皇逃脫。
隻是時間過去太久,久到她自己也快忘了有這麼回事時,驟然聽陸棠舟與初三提及,心中難免發寒。
這一夜商珞睡得并不安穩。
夢裡她謀劃逃脫,叫獨孤晉察覺,調動整個微雨閣的殺手傾力追殺,她被逼至懸崖退無可退,索性縱身一躍。
再次睜開眼卻是身處相府地牢,她手腳被縛在絞刑架上,初三用紙一樣薄的刀片在她全身上下劃開一道又一道口子,鮮紅的血珠細細密密地滲出,彙聚成細小的溪流,沿着指尖滴到竹筒裡。
陸棠舟特意搬來一張黃花梨木太師椅坐在她對面,慢條斯理抿着熱茶,行止矜貴優雅,吐出來的話卻是惡寒:“霜葉,你不是說‘刀山火海,聽憑差遣’的嗎?如今,也該到你報恩的時候了。”
“陸棠舟!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商珞用盡渾身力氣嘶吼,蓦地睜開雙眼。
鋪天蓋地的朦胧素白令商珞稍稍安下心來,這是她卧床上挂着的紗帳。
可如果夢裡感覺不到疼痛,那為何叫陸棠舟千刀萬剮的痛感,竟是那樣真實。
更夫打更的聲響隐隐約約傳來。
才三更天。
距離她入睡,也不過才過去一個時辰。
商珞卻再也沒了睡意,她向來不是坐以待斃的羔羊。
心念一轉,商珞起身下榻,尋了塊白布疊成拳頭大小塞進嘴裡。
商珞提起褲腳。
纖細勻稱的小腿交錯着深淺不一的傷痕,不過最為醒目的,還是膝蓋上兩大片可怖的淤紫,那是之前叫獨孤晉罰跪落下的傷。
商珞緊咬住布塊。
“咚”地一聲,淤紫腫脹的雙膝重重磕在地上。
暗紅的血緩慢沁出,洇濕褲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