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是疑問句,陸棠舟的語氣卻近乎笃定。
商珞呼吸幾乎停滞,驟然空白的大腦尚來不及組織言辭,“嗖”地一聲,箭矢掠空的銳響驟起,暗處迸出一線幽光。
那寒芒在陸棠舟的眼瞳中急速膨脹,随寒芒一同倒映而出的,還有一道頭戴玄鐵面具的黑影。
瞬息之間,陸棠舟眸底血潮翻湧,迸射出令人膽寒的厮殺之意。
“呼啦”一聲,陸棠舟迅捷無論地翻腕擡臂,拈花一般截住箭矢。
箭尖離他眉心僅剩一指之距。
因截箭之故,陸棠舟分身乏術,商珞在他臂力松動的瞬間,一個旋身脫身開來。
商珞那顆被人捏緊的心重新跳動了起來。
她這輩子頭一回覺得獨孤晉順眼。
魑魅林的前車之鑒在前,這回獨孤晉發了狠,竟然帶了從不輕易出鞘的裂雲劍,一套藏雲劍法先發制人。
裂雲劍削鐵如泥,乃是江湖中首屈一指的寶劍;藏雲劍法大開大合,使起來氣吞萬裡橫掃千軍;加之獨孤晉内力深厚,三相疊加,近乎無懈可擊。
商珞不由屏住呼吸,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那兩道黑白交纏的身影,好一會那口提到嗓子眼的氣才漸漸松下。
盡管她一早便知,陸棠舟的功力在酒精的催化下會劇增,可當她親見數十招過去,陸棠舟在獨孤晉招招緻命的攻勢之下依舊應對自如,絲毫不落下風,仍然覺得似夢非真。
這顯然也是獨孤晉始料未及的。他目光陰鸷地朝陸棠舟身側掃去,可哪裡還有商珞的身影?
事已至此,獨孤晉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呢?
可現下哪裡是算賬的時候。高手之争,隻在毫厘,獨孤晉不過略一分神,便叫陸棠舟趁虛而入,本還僵持不下的局面開始發生微妙的扭轉。
藏雲劍法固然猛烈,卻異常消耗内力,若是不能一鼓作氣,百招之内置對方于死地,力竭勢頹之下必遭敵手反制。獨孤晉年歲擺在那,狀态與巅峰之時早不能比,相比之下,陸棠舟空有蠻力,出招毫無章法可言,但恰恰這種毫無規律可循的打法,反倒讓獨孤晉的劍招無處着力,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
若是有人從旁牽制,倒也未必落于下風。可一來獨孤晉對于自己的身手極為自信,或者說是自負,二來瓊花園内部雖然守備空虛,外圍卻是鐵桶一般,他能跟着荀家帶着裂雲劍混進來都是費了不少周折。
眼見以硬碰硬無望,獨孤晉撤劍回身,袍袖翻飛間,三枚透骨釘破空向陸棠舟襲去。
陸棠舟招式雖然野蠻,但失于靈活,以暗器攻之倒不失上策,不過這種陰私的手法本也是獨孤晉執掌微雨閣之後為了授徒而現學,他本人并不長于此道,使起來到底欠些火候。而陸棠舟那一身皮肉在金剛蠱的加持下近乎刀槍不入,透骨釘尖堪堪劃過陸棠舟的皮膚,傷口便已愈合如初。
這廂獨孤晉與陸棠舟你死我活,那廂商珞倚在花木掩映間的假山石,好整以暇地從懷裡掏出方素帕展開來。
裡邊躺着幾塊顔色各異,形狀無一例外地雕刻成牡丹圖樣的糕點。那是她悄摸從宴席間順來的。
自朝食後她便未有進食,早就餓得前胸貼後背,那絲絲縷縷的甜香一鑽入鼻尖,商珞便再也忍不住,拈起一塊直接囫囵個往嘴裡塞。
酥軟松脆的糕點在唇齒間碾碎,漫出綿密的甜,卻不會叫人覺着膩味。
公主府的廚子,手藝到底非同凡響。
風卷殘雲間,獨孤晉呼吸漸重,變招也越加遲鈍。
商珞也不急着收網,哪怕叫陸棠舟打得幾乎沒有還擊之力,瘦死的駱駝也總歸比馬大。
估摸着火候差不多了,商珞将帕子往地上一扔,站起身撣去衣上殘屑。
幾乎就在同一時刻,蓦地“呼啦”一聲響,獨孤晉廣袖翻卷,乳白色煙霧騰地充斥整個瓊華園,雲遮霧罩一般再看不真切。
商珞唇畔勾出冷笑,手腕翻轉,指縫瞬息之間多出三枚狀如葉片的暗器。
然尚未及攔截獨孤晉,便聽見陡然一聲慘叫,斧子一般似要将這片霧霭劈裂開來。
緊接着“咚”地一聲悶響,一道沉嶽如山的身影矮下來半截。
商珞驚疑之下,借力躍起,借着煙霧的掩護湊近了些,整個人卻在一瞬之間呆住了——
倒下的那個竟然是陸棠舟!
慘白的月光下,鮮血自他的齒關源源湧出,濺落白衫似雪地綻出朵朵紅梅,赤紅似血的雙目叫熾烈的憤恨浸染,像瀕死的困獸。
獨孤晉顯然也未料到有此變數,半是驚,半是喜,他試探着朝陸棠舟走近。
商珞眸中寒芒閃爍。
暗器悄無聲息脫離指間數丈開外,兵分三路朝獨孤晉襲去。
一個半截身子都已經埋進棺材闆的工具,也敢同她争搶《魚鱗圖冊》。
笑話。
獨孤晉耳尖微動,急忙回掌相擋。
雖然獨孤晉叫陸棠舟傷得不輕,多年習武的底子到底還在,商珞年歲尚淺,内功積澱本就欠缺,又來着癸水,往日十成的功力此刻隻能發揮出兩三成。
很快獨孤晉察覺出商珞的不對勁來,他獰笑一聲,拂袖卷起插在假山石上的藏雲劍,轉守為攻。
獨孤晉的一招一式雖有磅礴之勢,卻失之靈活;商珞的内功雖然使不大出,輕功卻是了得,身形飄搖間如鬼似魅般避開劍鋒。幾個回合下來,獨孤晉不僅沒能傷到商珞一根汗毛,倒是叫商珞的暗器實打實擊中幾處。
“什麼人?”
遙遙傳來一聲呼喝。
是顧清嘉。
“救命啊!有刺客!”因着運功過度,小腹劇烈的疼痛拉扯得商珞冷汗直冒,她幾乎是扯着嗓子大喊。
她如今的狀态,今夜是不可能取走獨孤晉的性命了。與其做無謂的消耗,倒不如把獨孤晉趕跑了,前功盡棄固然可惜,但至少也能确保《魚鱗圖冊》不會落入他手。
窸窸窣窣的腳步聲渺遠地傳來,商珞那一聲呼叫也驚動了公主府的護衛。
獨孤晉此時同樣強弩之末,對付商珞一人倒也罷,對付數十上百個百裡挑一的護衛決計不可,他振臂躍起,身影迅速與夜色融為一體。
商珞牙關緊咬,額角猛地往嶙峋的假山石上撞去。
眼前地轉天旋,商珞癱倒在地,溫熱粘膩的液體在她視線間漫開一片腥紅,血幕搖曳間,一排模糊的人影逐漸放大......
******
“顧少卿,昨夜之事真是多虧了您。”
“小事一樁,不足挂齒。”顧清嘉擺擺手,“霜葉姑娘,你可還記得,昨夜究竟發生何事?”
“昨夜郎君吃醉了酒,小人攙着他下去歇息,沒成想走岔了路,進了那處黑燈瞎火的園子......”
“我們剛打算離去,卻不知打哪飛出來一個戴着面具的黑衣人,提着劍朝我家郎君直砍過來......”
少女一雙杏目透出深不見底的驚懼,慘白雙唇中飄出的話語也打起了顫,“我......我實在是吓壞了,兩腿一軟就暈了過去......”
“再後來......”商珞努力回想着,“小人聽見我家郎君慘叫,總算恢複些知覺,沒曾想一睜開眼便瞧見我家郎君已經叫那黑衣人給......給......”
憶及此處,少女泣不成聲。
商珞提起袖子垂頭拭淚,直到胸腔劇烈的起伏平複些許,才繼續開口,“小人才剛喊出一句,就叫那黑衣人打飛撞到假山石上......要不是顧少卿您及時趕到将那黑衣人趕跑,我和我們家郎君恐怕早就......”
“我們到時,那刺客早就不見了蹤影,也未幫上你家郎君什麼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