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彼時敖丙隻覺渾身血液仿若凝固，他不敢想若是他再洩露天機，天雷會不會将他的罪孽算在哪吒頭上。

他不敢賭。

實在太荒唐了，無論哪一世，天雷都隻追着哪吒劈，前世是因為魔丸，今生是因為天機，虎視眈眈至今，倒是該死的專一。

哪吒分魂牽住他的手，安撫性地拍了拍，道：“幸甚無論前世今生，依舊是有你與我共同面對，這便足夠了。”

敖丙無言，隻是不安地攥緊了他的手。

今時哪吒雖無實體，但在神識之中尚能以言語壓下他的猶疑慌張：“莫急，先捋一捋，若是因我現狀而着急失了方寸，那才是得不償失。”

敖丙心知自己急不可耐抛出的數個問題已暴露出他的心慌，顯然哪吒已一眼看破他冷靜下的憂心忡忡與患得患失。

其實二人對此番心緒變化的緣由皆是心知肚明，相依為命多年，牽絆心弦的隻有對方，失态亦是必然。

分魂道：“按我的性子，本體前去截教，必定是使了障眼法，他會變作誰的模樣？”

敖丙深吸了一口氣，平複下來，冰光射影幻化身形，霎時悄然脫身而去，心道：“按你的性格，你絕對是直接變作仇人的模樣。”

分魂笑道：“知我者敖丙也，就像上一世對付你那兩個叔叔一般。”

隻是這回本體一人前往，此世性格又有異——雖仍舊是魔童性格為基，但那也隻是在敖丙面前的純然模樣，面對别人，絕對是不同的。

本體哪吒從一開始就被自己的分魂用計束縛于闡教的命路上，生來靈珠子，行道循殺劫，不渡他人不渡己，幼時無拘，七歲弑身，父子恩仇，軍中磨砺，經曆諸多，更别說前世刻骨深仇竟未割離，藕斷絲連般纏在毫無記憶的他身上，難免在性格中添了冷血狠戾，築起胸中城府。

于是他那障眼法的使用，也必不同于前世打鬥時不忘玩鬧、面臨生死則不顧一切拼命的三歲赤誠心性，而是沉聲默色，步步為營，不生錯漏，再以傷換傷求一擊斃命，以緻于趙公明死後，截教竟無察覺，亦無動蕩，依舊為營中昏迷的假趙公明謀策盜書。

外界蒙在鼓中，哪吒本體卻早已從此探來前世仇人徒親關系，了如指掌。

并且，另有盤算。

他唯一的失誤是遇見敖丙，任由敖丙将他引來此處，令敖丙知曉他所做，又猜出他所知。

思及此，分魂忽然一愣。

本體最後也在試圖弄清楚自己真正的想法，他明明有無數個機會趁着對岐山的熟悉，趁着敖丙對他的不設防，在敖丙發現之前将趙公明毀屍滅迹，但他沒有。

他隻是乖巧地待在敖丙身邊，踟蹰地示好，糾結地壓下對敖丙的所有懷疑，按下将敖丙抓回去的想法，任由敖丙動作，在敖丙詢問中毫不猶豫地坦白，甚至要将金蛟剪送給這個滿身疑點的“蛇妖”——本體也許發現敖丙是龍了。

本體敗于根植在神魂中的感情悸動，卻也赢于此處。

敖丙明顯也看出他軟和态度下起而未起的算盤，故意遮掩的陰暗面，于是更為心軟，更為熟稔，而本體正是享受于這種氛圍之下，然後賭敖丙在發現趙公明的屍身後仍然會回到他身邊。

敖丙面色不太好，顯然他早已想到這一茬，卻迫于本體整出的命路大改，而不得不離開本體身邊。

分魂歎道：“回頭再去傳音，你還怕你哄不好我本體？”

笑話，讓他摸摸尾鱗，估計能笑三天。

74.

敖丙認真趕起路來，不多時，已至截教營旁。

分魂忽道：“本體在此時不應學會分身才對，這營中的趙公明究竟是誰？連我都瞞了過去。”

敖丙眉頭緊蹙，他斟酌道：“或許又是障眼法……你難道沒有發覺，你的本體這次出現，身上沒有帶乾坤圈麼？”

哪吒本體約莫四五歲時，便已從敖丙分魂的手中習得此術，失憶後竟還記得，并愈發精進。

而乾坤圈不在本體手中一事，分魂并未察覺。一方面是他魂體虛弱，注意力已難以集中，另一方面，其實是他并不經常觀察本體——老盯着與自己一模一樣的面孔，很難不心裡發毛。

分魂一怔：“還真是，但總不會是他将死物用障眼法變作活人罷？騙過聞仲可不容易。”

話音未落，他陡然從敖丙的視角中發覺高度驟降：“你變回龍形了？”

敖丙悶聲答：“做戲要全套。”

那便還是小蛇了。

分魂直樂。

周圍地面不少落葉枯枝，敖丙掩飾氣息，盡量避免發出細細簌簌的聲響，靈活地溜了進去。

他一心潛行，隻能分出些縷心思簡短答道：“仍是活物。”

分魂在他神識中一挑眉，明白他是在回答他上一個問題，沉吟片刻，恍然道：“你是指——他那隻黑虎？”

敖丙應道：“嗯。”

分魂不欲擾他，便收聲默然思索。

敖丙大抵是在尋趙公明那隻坐騎以驗證猜想。

但敖丙說是，那便十有八九是。

如此就說得通了。

哪吒本體将乾坤圈留在趙公明那隻黑虎身上，一為不斷施法障目，二為對其燒灼拘束，按照時日漸進，借助乾坤圈加大火候，令那黑虎表現出釘頭七箭書的症狀來。

分魂琢磨着嘀咕道：“下手還挺果斷……”

他頗為意外，但又覺得本體所做的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敖丙似是心有靈犀，抽空對他歎道：“你之前總說本體堅毅能忍，卻也是你時常不由自主地将另一個自己當作孩童。于我而言，你們二人除卻性格，分明差别不大，沉穩聰慧，皆是哪吒。”

分魂略帶苦笑地想，确實，這矛盾大抵與他看待本體的心态很有關系。

兩個被故意割裂拆分而成的哪吒如同絲線相連的傀儡，在舊日完整的哪吒手中舞出相似的節律，但因布置的任務迥異，一人規行矩步，處處受限，另一人全無記憶，宛若新生，難免性格、城府有所不同。

可一個有記憶的人對待另一個失憶的自己，總會因了如指掌的優勢而忽略一時細節，又在對方與自己相似的選擇中确認性格的重合，再度陷入全知的判斷中。

或許他也意識到了——在對待敖丙時，二人想法相似，但本體多了些許稚氣的别扭。

仍在可控範圍之内，甚至還覺得有趣。

于是他便下意識地在本體行動時以自身的習慣而去猜測本體的下一步，并且在承認對方“早熟”形成的深沉謀算後，仍不自覺地将“孩子”的身份牢牢貼合于本體身上。

失憶導緻的迷茫、神魂有缺的執拗、年歲尚輕的真率、天生殺器的無情。

本體确實具有這些特質。

但莫忘了，即便他是在全然不同的環境中孕育成長的哪吒，他也仍是魔丸哪吒，神魂屬于前世哪吒的一部分。

當年的哪吒失去靈珠後如何魔障瘋癫，此世的分魂為達目的不斷自毀，今日的本體幼年親手害死敖丙後亦是如此。

失憶隻能刮去濃厚情感中的淺薄一層，令他更為冷靜自持，卻又更為不顧一切。

然後遇到了這個節點，如同敖丙擔憂的那般，隻是敖丙隐約察覺不對、急忙前往接近本體時，事情已經在極短的時間内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