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晝死了。
秦情沒有參加葬禮。
一家人悲悲切切把骨灰盒捧到西山時,他正躺在醫院病床上,跟實習護士打鬧。
七天過後,他出院回家,家中隻有大件家具還在。
冰箱裡的菜葉爛掉了,發出惡臭,奶酪表面凝結了橘黃色的黴斑。衣櫃也空蕩蕩,綠植都搬走了,花瓶裡沒有一滴水,儲藏室遍地垃圾。
父親書房桌面上有封信,信封正中寫着他的名字。
拆信的時候,秦情心中已有了八成猜想。
展開信紙,第一句果然就是:“我們已經回西雅圖了。”
信不長,幾乎每個字都圍繞着離開的理由。
父親說,秦晝的死,讓母親精神狀況愈發糟糕,他們一刻也等不了了,必須馬上離開這個傷心之地。
“你長大了,馬上就快成年了。我們作為收養人,早已仁至義盡,希望你認真對待高考,别再惹是生非,大學學費我會負責到底。”
秦情捏着信紙,垂頭站了會兒,手松開,紙張飄到桌邊,蹭了一下,又落到地面。
他沒有太多感覺。
母親的崩潰可以理解,父親的冷淡也同樣。
因為這是他們第二次失去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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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裡沒東西吃,卡裡餘額不多,秦情不舍得點外賣,于是自己跑腿,去小區門口的快餐店買了份牛肉炒飯。
吃完飯,他靠在沙發上打了個飽嗝,又伸出手随便晃了晃。
沒有父母和大哥的家裡,影子都變得自在肆意,簡直馬上想把那群狐朋狗友叫到家裡,通宵達旦玩他個三天三夜。
想到這,兜裡手機響了,秦情接通,點了外放,潘博的聲音在電話那頭炸開:“情兒!出院啦?”
“你炸堤壩呢,小點兒聲。”秦情從沙發上站起來,“說了别亂喊,誰他媽是你情兒。”
潘博嘿嘿地笑:“你要是個女的,說不定咱倆郎才女貌真能成!”
“放屁,老子是女的也不瞎,”秦情拿着手機往卧室走,“我家沒人,有空沒,過來幫我收拾收拾。”
“罵完就找我當苦力?真覺得我沒脾氣呗。”潘博頓了頓,幽幽問,“有好處沒?”
“廢品拉去賣了,錢歸你。”
“你是不是腦子撞壞了還沒好?”
秦情拖出三個巨大的收納箱,把裡面的東西一股腦兒倒了出來。
“不要拉倒,我自己賣。”
一張陳舊的語文試卷飄到他面前,作文題目是《家和,萬事興》,滿分四十八,秦晝得了四十六。
挺牛的。
“你沒錢啦?沒錢你找我表姐啊,她那邊缺人呢,”潘博說,“前陣子聯系不上你,她問我好幾回了。你不讓我說,我也隻好裝不知道。”
秦情盤腿坐在地上,把那些試卷、發票、獎狀、證書之類的全部摞在一起,偶然間,發現了一個硬殼小本兒。
他撿起來一看,是個小相冊。
相冊第一頁,是秦晝去香港參加鋼琴比賽的照片。
獎杯握在手裡,輕飄飄的,和握着一瓶水、一支筆,沒有太大區别。
秦晝的脖子永遠高昂,臉上挂着勝券在握的表情,周圍有人在看他,男的女的都有,眼睛裡不是驕傲就是羨慕。
“潘博,你見過我哥沒?”
“見過啊,不苟言笑的,吓死人了。”
“厲害,會用成語了。”
“上周語文辨析剛考過。”
秦情繼續翻動相冊,後頁塞了張雙人合影。
照片裡是兩個二十來歲的青年,短袖、短褲,站在一顆綠油油的榕樹下,手中握着網球拍,陽光好得不得了。
其中一個背對鏡頭,伸長了脖子,不知道在看什麼。另一個碰巧轉身,鏡頭捕捉到了他的笑臉。
背對鏡頭的人,是他大哥,秦晝。
旁邊那人的名字,叫做封存。
而這張照片......
是秦情拍的。
他把合影抽出來,捏在手裡,仔細端詳,用拇指摩挲秦晝的背影,擦了又擦,擦了又擦。
“所以呢,我見過你哥,那又怎麼着?”
“不怎麼着。”秦情說,“他死了。”
“我靠,真的假的?”潘博在電話那頭小心翼翼吐了口氣,“要不......我來幫你收拾收拾?”
秦情拿着照片站起來:“不用了。”
“這就生氣啦!?”
“我要搬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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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心湖,十七單元,一樓,102。
秦情跟着住戶混進小區,拖着行李箱站在門口,敲好幾次,都沒人應答。
主人不在,他也沒打算走,挪到角落,靠着牆壁,就地坐了下去。平時讓他做正事,秦情沒半點恒心,然而每逢需要潑皮耍賴的時刻,他持之以恒的精神就跟開閘放水似的,收都收不住了。
這一坐就是好幾個小時。
太陽落山,星月升空,樓道裡的感應燈亮了又滅,地面又冷又硬,屁股都快被磨平了,他終于聽到前廳方向傳來窸窣腳步。
誰想來的并不是封存,而是隔壁鄰居,一對身穿黑色風衣的中年夫妻,打扮得跟史密斯夫婦似的,卻一個賽一個膽小。
“哎喲媽呀!”
隔壁太太瞧見牆角的人影,彈簧一樣跳起來,躲到老公身後。老公本人也很警覺,他盯着秦情,手在兜裡摸來掏去,看那架勢,多半是想叫保安。
小題大做。
秦情在心中暗罵。
他最近些天總在心裡罵人,這時已罵得十分娴熟,可以把心中所想與臉上的神色态度徹底分開。
他站起來,朝夫妻二人低頭道歉,聲音輕極了,又怕吓到了誰似的:“實在不好意思,我是來找封存的。”
秦情嗓音清澈,臉上皮膚白淨細膩,長睫毛低垂,帶了些稚嫩和疲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