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柏通天塔内,靈魂打撈部第七小隊辦公室。
每個人桌上都有一套顯示器和鍵鼠。自從馮·諾依曼死後,這裡就逐步完成了無紙化辦公的改革,喬布斯死後,這裡又有了蘋果電腦——隻不過老派的天使們不太會使用,就扔進倉庫裡吃灰去了。
在這裡使用的鍵盤和人間常見的不太一樣,多了兩個孑然獨立的大圓按鍵,凸出在鍵盤最右側,一個寫着“上”,一個寫着“下”。
這兩個按鍵的作用不言而喻,決定了每個被打撈上來的靈魂的去向。“上”表示去潘瑞戴斯,“下”則是去黑爾 。為了盡可能地公正,消滅心理暗示的影響,這兩個按鈕被漆成同樣醒目的紅色。
辦公室的天花闆上,垂挂着兩根碩大的金屬管道,在這裡工作的靈魂習慣把它們稱為“袖子”,因為看起來真就和衣袖一模一樣。它們的作用是在判決後将亡靈送往該去的位置,整個過程非常之快,就像被抽進真空吸塵器,根本感覺不到自己已經在這麼一根腸子似的管道裡彎彎繞繞走了那麼多路。
約書亞結束一天的打撈工作後,獨自回到辦公室。
這本來是四個人一起完成的工作,但他答應不讓娜塔莎和馬克加班,小湯米一天下來又被吓得夠嗆——這孩子初來乍到本就有些水土不服,今天又海裡來雨裡去的趟了幾回,整個人看起來就像隻被迫洗澡的貓,蔫了吧唧——叫人怎麼忍心再讓他留下來加班?
于是,這一天繁重的收尾工作就又都落到他一人頭上。
在大天使提供的紙質檔案上,每個人生前的是非功過都一目了然,去潘瑞戴斯還是黑爾都早有定論,不過靈魂打撈員們有權對這個結果做出修改。盡管如此,大部分人還是願意遵照檔案上的判決,直接在電腦上輸入亡靈生前的姓名,甚至不需要召喚,直接按下按鍵,省去許多口舌麻煩。
但約書亞卻不一樣,他堅持傾聽每一位死者的自述。他不相信忙碌的大天使們有時間完整而客觀地過目每個人的一生,他們的判決有幾率會出錯。而他也不可能挨個核對赫柏通天塔内每天打撈上來的所有亡靈的去向,隻能盡可能保證每個經他之手的靈魂獲得公正的歸宿。
遇到不善言辭的亡魂,他甚至會循循善誘地一步步接近他的内心世界,試圖揭開隐藏的秘密,挖掘他心底的善念。他堅信每個人心中都有一簇善的火光,隻是有些人的光很微弱,被什麼東西擋住,而他需要做的,就是把那些遮擋物一件件移走,直到露出那簇光亮。
不過他偶爾也有束手無策的時候。比如某次遇上一名每句話都不超過三個字的亡靈。
“嗨,你好,歡迎來到珀迦托雷!我叫約書亞,靈魂打撈部第七小隊的負責人。這裡是赫柏,世界上唯一的亡靈事務受理中心。”
對方不說話。
“請問你的名字是?”
“沒名字。”
“……我這邊看到你出生時是叫梅裡?”
“不是我。”
“好吧,我們不糾結名字了。能跟我講講你的故事嗎?這會幫助我做出判斷,是送你去神的居所潘瑞戴斯,還是送你去不複之地黑爾。”
“沒故事。”
“……好吧。那人呢?有沒有與你而言特别重要、特别放不下的人?親人?朋友?愛人?”
“沒人。”
“……記憶呢?有沒有讓你刻骨銘心的往事?”
“沒事。”
……
願白神救我!約書亞扶着額頭歎了口氣,依舊沒打算放棄。
“這樣吧,如果請你用幾個詞彙評價你的一生,你會選擇哪些詞彙?”
“無聊。”
約書亞再次扶額。
一般人聽說這會影響到自己最後的歸宿總會想盡辦法吹噓自己活着的時候做過多少好事,是多麼多麼正直,多麼多麼善良,連一隻昆蟲都舍不得傷害……但這些并不能騙過約書亞,他會讀心——這在他那個層面的普通靈魂中可謂萬中無一,這類需要動用魔法的技能一般隻有大天使才掌握——能熟練從亡靈的口述中聽出哪些是真,哪些又是言過其實。人性本來就是趨利避害的,這樣做無可厚非,隻要能從亡靈心中找到善念,撒謊并不會阻礙他去潘瑞戴斯。
然而面對這種不知道、不在意、不配合的“三不”亡靈,約書亞那才叫一個徹底啞火。你永遠無法叫一個主觀想放棄的人抓住機會,就像你永遠無法救下一個鐵了心要自殺的人。
他決定最後再試一次。
“按照大天使的判決,你是要去黑爾的。現在是你唯一一次為自己辯白的機會,如果你能告訴我一些關于你自己的事情,說不定可以改變我的看法。”
“沒有。”
“……你真的沒有一丁點兒要說的嗎?”
“沒。”
約書亞:“……”
最後,這名亡靈依照檔案上的判決被送往黑爾,因為他生前有盜竊的惡習。為這件事,約書亞内疚了很久,總擔心他是否别有苦衷。或許他偷東西不是為了自己?他的母親生病沒錢醫治?他的弟妹餓着肚子無人照管?又或許失竊的那人是個人渣,曾經不公地對待過他?
他不太相信檔案上白紙黑字書寫的宿命,他認為真正的故事隐匿在筆鋒深處。不是所有對錯都能分清黑白,不是所有善惡都能由中立方審判。
今天候判的最後一個亡靈,正是那位從迷宮海裡打撈上來的船長。
約書亞手上沒有他的檔案,因為他并不是米蘭達今早派給他的打撈任務之一。他的生命是被意外打斷,按照慣例,他應該留在珀迦托雷,成為赫柏通天塔裡的一名同事。
經過靈魂凝華部的捯饬,他現在已經改頭換面。
初見他時,身上裹着一件破舊的棉大衣,肘部和肩部都打着補丁,顔色已經褪成髒兮兮的深灰,不知是因為經過海水浸泡,還是很久沒有清洗,約書亞抱着他的時候聞到一股不好的氣味,有點像抱着一條腌魚。他留着灰白頭發和虬結的絡腮胡,橫七豎八地遮擋住五官,因此約書亞并沒有看清他的長相。
如今這名亡靈重新站在他面前,堪稱俊美。重鑄的靈體高大健壯,須發經過修剪露出并不蒼老的臉容。原來,他有一頭黑色卷發,濃密得就像早餐牛奶裡的巧克力谷物圈,頭發下面是雕塑般的前額和一雙深林牡鹿似的溫柔棕眼,鼻子有些尖,非常古典的形狀,嘴唇寬厚,仿佛天生是用來傾吐愛語。
約書亞看得出神,那人卻失魂落魄。他明明很高的個子,卻躬腰駝背,高貴的額頭上愁眉深鎖,眼睫低垂,看不見他的目光,刀刻斧鑿的下颚線因痛苦而齧緊,在項間投下很濃的陰影。
他渾身裹在一件蒼白的長袍裡,一直蓋到腳面,像幽靈那樣往前移動,顯然還沒意識到自己已經恢複形體,可以像正常人那樣行走。
“咳咳……”約書亞清清嗓子,準備開始那段滾瓜亂熟的開場白:“你好,歡迎來到珀迦托雷,我是靈魂打撈部第七小隊的負責人,我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