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頭一左一右有兩個小方櫃,一邊上面隻放着一盞台燈,另一邊則放着一隻嘴巴張得老大的報時鳥銅雕和一本《珀迦托雷愛情故事集》——大概是最近的睡前讀物。
左邊牆上是一扇窗,窗的兩邊垂着淺灰色的遮光窗簾。右邊靠牆立着衣櫃,也是白橡木的。
約書亞在房間中踱步,思考着該怎樣開口。忽然轉身,卻被他怪異的眼神鎮住。
他的眼神裡有一絲藏得很深的哀傷,可能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與眼神截然相反,他的表情卻十分平靜,平靜中透出欣喜,就像一名朝聖者終于走入自己心心念念的聖地。
約書亞實在不忍心打破他這樣的心情。可有些話,不得不說。
“聽着,我必須和你解釋清楚。我已經對不起過你一次,不會再對不起你第二次。我不是白神,祂老人家住在高高的潘瑞戴斯之心裡,那才是祂的神殿。這裡隻是我的公寓,一間平平無奇、随處可見的單身公寓。我帶你回來,是想問問清楚,關于我的過去,你到底知道什麼?”
眼前的人露出一臉茫然:“哈?”
約書亞氣得白眼亂翻:“你在我辦公室的時候說過,你認識了我一輩子。好像還說了什麼,我記不太清,反正感覺你應該跟我很熟,現在能告訴我嗎?”
崔斯坦眨巴着眼睛無辜道:“我……說過?我說了什麼?”
約書亞再次絕倒。因為懶得跟他解釋,他不得已又一次動用了絕招——讀心術。
可當他意識的觸角在他腦海裡遊走了一圈出來,卻驚奇地發現,那座荒蕪的花園消失了,隻剩下一片空白,像下雪後的大地。
當然也可能是自己讀心術技藝不精。
“你還記得些什麼?”約書亞不死心地問。
“我隻記得自己走進死神酒館,跟别人發生争執,是你救了我。”想了一會兒他又補充道,“噢,對了,還記得我要找一個人,他的樣子看不清了,但我知道他就是白神。”
約書亞:“……”簡直癡人說夢。你找誰不好,偏偏要找祂?祂都閉關快一萬年了,任憑是大天使也見不着。
他緩步走近窗邊。果然被路西法說中,他還會用到那根骨哨。輕輕吹響之後,便聽到從空心的那頭傳來嘶嘶的氣流聲,路西法甜美的嗓音接踵而至:“這麼快就想起我來,倒是有些出乎意料。”
“他說他除了在黑爾那段什麼都記不得!他還以為我就是白神!”
“所有送到黑爾的亡靈都會被洗去生前的記憶,這和潘瑞戴斯一樣,我以為你都知道?”
“哦——那可太不一樣了!”約書亞聽起來就像一場騙局中的受害者那樣急赤白臉,“潘瑞戴斯的靈魂需要往生,黑爾的靈魂需要嗎?”
骨哨的另一頭,路西法伸直雙腿,從纖長的煙管裡深吸一口,緩緩道:“那你也沒問呀?你大可以在一開始就問我一聲,我定會知無不言。不過現在多說也無益,人你已經全須全尾地帶走了,恕我不接受退換。”
“你管這叫全須全尾?”約書亞氣得一拳頭砸在窗台上,“心智上的殘疾也是殘疾好不好!他現在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
“哦?”路西法挺直了腰杆,臉上露出一個諱莫如深的笑,“他的記憶裡有什麼東西對你如此重要?值得你為他龍潭虎穴也闖一闖?”
約書亞後背一僵,他早該料到像路西法那樣敏銳的人,不該和她有過多交流。
“呃……也沒什麼,工作需要而已。我們在珀迦托雷的人一般都會傾向保留記憶,因為這樣才能更好地體會我們所服務對象的感受。”
“那關于自己的過去,你還記得些什麼?”路西法有意無意地提問。
“……無可奉告。”
骨哨裡傳出路西法的輕笑。
“随便你。不過作為朋友,我有義務向你提個醒。崔斯坦到過黑爾,這就意味着他的靈魂之書可能已經被銷毀,他既無法進入烏洛波洛斯循環,也無法永久留在珀迦托雷,他将成為一個‘無籍遊魂’。這樣的靈魂,通常會面臨兩種結局:一是随着時間的推移,靈體自然消散;二是被紀律委員會捕獲,進行銷毀。”
約書亞用餘光瞥了眼崔斯坦。看起來他并不在偷聽他們對話,而是專注地打量着灰撲撲的地毯,眉心微蹙。
他将骨哨湊近唇邊,壓低聲音道:“我還有多少時間?”
“一個天堂日。”
“好,多謝提醒。”
“或許你可以問一下你們那邊的天使,具體該怎麼做。”
結束聯絡,約書亞轉身回到屋内。崔斯坦看着他,一副“悉聽尊便”的模樣,完全不為自己擔心。
他歎了口氣道:“餓了嗎?我去弄點吃的。”
崔斯坦點頭。
約書亞緩步走向廚房。他平時不怎麼下廚,家裡有的食物也多半是深加工産品,隻需自己加熱一下就可以。
崔斯坦卻從背後盯住了他的一雙赤腳。腳底闆烏黑,踩在藏污納垢的地毯上,每一步都激起一朵小小的蘑菇雲。
若他是白神,崔斯坦自然不會說什麼,神明行事,自有揆度,他豈敢置喙。可眼前之人隻是個和他一樣的普通人,看他居于這樣灰塵橫行的室内卻毫無顧忌,他不由得露出一點擔憂之色。
“這麼髒的地你怎麼還赤腳啊?”
約書亞:“……”我就喜歡赤腳,你管得着嗎?
他回頭打量着他道:“還是先拾掇拾掇自己吧。去洗個澡,把身上破破爛爛的衣服換掉。”
他從衣櫃裡拿出一套整潔幹淨的衣服遞給他。崔斯坦問:“家裡有拖鞋嗎?”
“有,門後面的櫃子裡。”
約書亞看着他走進浴室,正準備去廚房弄點吃的,沒想到他又出來了,手裡端着滿滿一盆熱水。
“坐下,先把腳洗了,穿鞋。”
約書亞無奈搖頭。
他走到床邊坐下,崔斯坦把水盆放在他面前。他剛想自己把腳放進去,崔斯坦卻跪下了,朝他伸出雙手。
約書亞愣了愣:“你想幹什麼?”
“腳給我呀?”崔斯坦表情真誠而坦然,仿佛這是件再正常不過的事。
像是……孝敬?
水溫剛好,不涼也不燙。約書亞感覺疲憊像芝士那樣融化,變成某種香香軟軟的感觸,印在記憶裡。
說來也奇怪,約書亞平素不習慣接受别人的侍奉,就像早些時候在黑爾,叫他坐着兩名晦天使擡的肩輿都感覺如坐針氈。但看見崔斯坦跪在自己面前,雙手伸進水盆裡輕輕搓掉自己腳上的泥垢,他卻莫名有種放松的感覺,就好像知道面前這人不會因此而評判自己。
洗完腳擦幹,崔斯坦又替他穿上拖鞋,這才站起來端着水盆進了浴室,門一關,開始沖澡。而約書亞也走進廚房看看有什麼吃的。
心中不知怎麼湧起一股歲月靜好的感覺,仿佛日子本該是這種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