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塔莎悄悄從後視鏡裡打量那個坐在她車上的男人。
第一眼就是英俊,一種直觀的、沒有異議的英俊。他額頭寬正,眉目疏朗,五官之間有種渾然天成的高貴氣象,更難能可貴的是,在莊嚴寶相之下,他還保持了一份近乎魯莽的赤誠,仿佛是一個孩子仍在堅信聖誕老人。
崔斯坦注意到後視鏡裡那雙審視的眼睛,條件反射似的朝她微微一笑。娜塔莎立刻發現,他笑起來的時候雖然很好看,隻是眼睛不會跟着笑。那雙深棕色的眼睛就像兩口沉郁的泥潭,永遠凝稠滞塞、水波不興。
都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有這樣一雙眼睛的人的心靈又會是什麼樣?
娜塔莎決定先替約書亞試探一下,把把關。
她假裝若無其事地開口:“崔斯坦,你是叫崔斯坦吧?”
“嗯。”
“你覺得我們頭兒怎麼樣?”
崔斯坦:“約書亞?他挺好的。”
“隻是挺好嗎?”
崔斯坦認真想了想:“他溫柔、善良、體貼、慷慨……”
娜塔莎:“……”這不是尋找配偶的标準嗎?
“最重要的,是他救了我,我很感激。他還帶我去看了天堂日交接的盛典,以前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場面,太壯觀了!對了,他還把搶到的祝福全給我,自己一根不留。”
他從懷裡掏出齊齊整整的五根飛羽,遞到娜塔莎面前。
娜塔莎家裡這玩意兒多得不得了,一點也瞧不上:“要我說,他就是個傻子。”
“傻子?約書亞怎麼會是傻子呢?”
“他傻,是因為他老喜歡把對别人的好藏着掖着,仿佛那是他一廂情願的事,也不需要人回報。他告訴過你他是怎麼救你的嗎?可不僅是把你從死神酒館裡撈出來那麼簡單,他還為你下過‘龍潭虎穴’,字面意義的。”
“可他為什麼不對我說呀?”
“因為他傻,我不是都說了嗎?但我就不一樣,我看不下去——你别介意啊,我們斯拉夫人有什麼說什麼——我最見不得做好事不留名這種蠢貨,明明對别人的好,别人就該記着,為什麼要瞞?搞得跟見不得人似的。”
她偷偷從後視鏡裡觀察他的反應。崔斯坦坐在一大包東西旁邊,此時竟顯得有些拘謹,拼命靠近另一側車門,仿佛那些東西燙人似的。
“我居然……欠了他那麼多……”半晌,他才喃喃地說出一句。
娜塔莎得意地看着他知道真相後倉惶的模樣,不緊不慢地說:“幫我個忙好嗎?以後無論發生什麼情況,永遠不要忘記是他救了你。如果你忘了,我發誓,我會親自讓你想起來,而且這一次,我會把這件事牢牢釘在你的腦門裡,永遠也别想取下來。”
最後幾個字,她說得咬牙切齒。前面剛好有一個彎道,她打滿方向盤,又猛踩刹車,車尾漂移了一下,崔斯坦的額頭狠狠磕在了前排的靠背上。
他擡起頭來的時候,娜塔莎“嘶”了一聲——這一下撞狠了,不知道頭兒會不會怪自己——崔斯坦倒是毫無表情,就好像感覺不到疼,隻用一種十分鄭重的語氣說了一句:“我知道了,不會忘。”
等到了約書亞家,他依舊什麼都沒說。剛開始大家都忙着搬家具,把家裡現有的布局作了微調:将原本位于一張床兩側的床頭櫃移到同側,再将另一張床靠牆放,這樣就起到一個分隔作用。又開始在公寓的白牆上敲釘子、調整水平尺,好把那些沒什麼用還沾灰的油畫、挂毯等展示出來——崔斯坦堅持要将那張有樹和兩個小孩的挂毯挂在正對着床尾的位置,這樣每天隻要一睜開眼就能看到。約書亞又騰出自己的一半衣櫃給他放日常衣物。忙了半天,等大家終于能夠坐下來休息的時候,月亮都已經挂在中天,和潘瑞戴斯之心交相輝映了。
家裡沒有像樣的大餐桌,大家夥隻能将就一下,擠在那隻圓形的鐵藝小茶幾旁邊。約書亞叫了“飛犬宅急送”,一隻哈喇子垂到胸毛上的白色飛犬叼着一大袋快餐撞上他的玻璃窗。
小湯米不由得想起被關在家裡的小金,觸景生情道:“它好可憐啊,明明聞得到食物的香味,卻沒有人能喂它……”
“收起你泛濫的同情心吧!”卡梅拉拽拽地說,“比起耶夢加得,這些飛犬已經算養尊處優了。”
也不知道自己不在家的時候,她們會不會喂飽牠。
獵魂獸一旦和主人締結了契約,就會停止自主的狩獵活動。牠們的利爪隻為主人服務,尖牙隻為主人殺戮,因此就需要人來喂養。耶夢加得平時和路西法的赫爾墨斯共用一間食槽,赫爾墨斯總是仗着自己是頭獸就欺負牠,搶牠的食物,但願母親會管管牠。
約書亞給每人倒了一杯白葡萄酒,輪到小湯米,他換上果汁。娜塔莎嘲笑說,小湯米永遠不會長大,難道打算讓他喝一輩子果汁?
大家輪流把盞一番,七嘴八舌地說了許多祝福的話,輪到約書亞與崔斯坦碰杯,他忽然發現他額頭正中有個紅印。
“你額頭上是怎麼回事?”
“是我不小心……”娜塔莎急欲開口主動承認錯誤,卻被崔斯坦的眼神鎮住,沒有繼續說下去。
“這是天使的吻痕。”崔斯坦鎮定自若地開口道,“它提醒了我一件至關重要的事,一件我發誓決不能忘記的事。”
約書亞将酒杯靠近唇邊抿了一口:“什麼事?”
崔斯坦的棕色眼瞳中映着燈光,也笑眯眯地喝了一口杯中酒:“請允許我保守這個秘密。”
約書亞并沒有再追問下去,娜塔莎心有餘悸地悶了一大口酒。剛才崔斯坦那個眼神!那個眼神太可怕了!就好像森林中的豺狼虎豹見了萬獸之王要避開目光,她剛才就是這樣,在一瞬間像觸電一樣垂下眼睑。
可是現在她再偷偷地看崔斯坦,他的眼裡卻再沒有了那種威懾,又恢複了平日裡帶點憂郁的,泥潭一般的甯靜。
“娜塔莎?”
她如夢初醒地擡起頭,發現是約書亞在叫自己。
“你還好吧?剛才叫了你好幾聲,你都沒有反應,是身體不舒服嗎?”
娜塔莎佯裝無意地擡手,蹭掉腦門上冒出的虛汗:“我沒事,走神了。你剛才說什麼?”
“我剛剛在問你,今天的工作還算順利嗎?”
娜塔莎:“一言難盡……”
“人間出大事兒了,頭兒!”
馬克幾乎是幸災樂禍地插嘴,但他立即就意識到自己不道德的态度,灰溜溜地縮起脖子,躲到一邊。
“還是你來吧,我看你有很多要講。”娜塔莎往後一靠,舒舒服服地翹起二郎腿,樂得省下這番口舌,好繼續在暗中觀察崔斯坦。
真把發言的機會讓給他又不講了。馬克賣起了關子,一副“寶貝,最好别讓我開頭”的神情,手裡的酒杯晃出了漩渦,淡金色的酒液在離心力的作用下發出慘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