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沙丘上跳下來，手裡還握着另一支長矛，掄得呼呼風響。他擋在他跟前，就像螳螂揮舞着小小的刀臂，想擋住滾滾前進的馬車。
約書亞道：“崔斯坦，你還在這裡做什麼？他們沒有帶你一起走嗎？”
他略微回頭，金色的斜陽勾勒出他優越的側面：“我讓他們先走。總得有人留下來照看你吧？那個斯拉夫女人說得對，你有個毛病，仿佛自己受點傷甚至死掉都沒所謂，好像一切都比你來得重要。這種想法是錯誤的……”
“當心！”
話音未落，被激怒的巨龍吐出一大股旋風狀的龍焰。崔斯坦背起約書亞，三步兩步便翻過沙丘躲到後面，動作輕盈迅捷，仿佛生長于斯。
沙礫在龍焰的炙烤下直接琉璃化，旋風狀的龍焰将沙丘沖出一道弧度，尤如凝固的海浪。
崔斯坦就背着約書亞在這五彩斑斓的琉璃海浪後面迅速逃竄，躲進牠瞎眼那側的陰影。
巨龍找不到他們，于是便調轉方向，往左邊去了。
終于有機會可以喘息一下，約書亞拍拍崔斯坦的背讓他把自己放下。
“可是你來救我，你自己的生命就不重要了嗎？”約書亞問。
崔斯坦凝神注視着巨龍的方向，有意無意地說：“在我眼裡，沒有什麼比你重要。”
巨龍耗盡了牠的火焰，沙漠中已經矗立起一道瑰麗的琉璃長城，像海浪那樣翻卷，在日暮時分的天光下晶瑩剔透，異彩紛呈。
崔斯坦悄悄潛到一個缺口處，翻了過去，沿着巨龍的長尾一路狂奔。沙地吞沒了他的足音，保護着他。
他從巨龍腹部底下穿過，摸到沒有視力的右側，趁着牠低頭的瞬間奮力一躍，攀住脖子上粗糙的鱗片。
他就這麼僅靠臂力爬了上去，一直爬到巨龍的眼眶邊。他一手抓住眼尾凸起的刺鱗，一手去夠那柄插在眼裡的天使之劍。
約書亞是用慣了翼式背包的，再加上剛才摔傷了尾椎骨，等他踉踉跄跄翻過琉璃長城的缺口追上來，崔斯坦已經拔出寶劍。龍血噴灑，濺滿全身。
巨龍發出一聲凄厲的長嘯，身軀瘋狂扭動起來，長蛇似的脖頸來回擺動，将沒有視力的右側面頰憤怒地撞向琉璃長城。
崔斯坦隻用一隻手抓着牠眼尾的刺鱗，将那柄滴血的寶劍扔給下面的約書亞：“接住！”
約書亞抓住劍柄放在地上，轉身又朝崔斯坦張開雙臂：“跳下來，我接着你！”
崔斯坦身體飄飄蕩蕩，就像樹上将落未落的秋葉。他靈巧地交換抓握鱗片的手，躲過第一輪撞擊，瞅準約書亞的位置，正準備松手往下跳。
誰都沒有注意到，狡猾的巨龍留有後手。在頭部遠離琉璃長城的同時，那根漆黑的長尾卻是狠狠砸了上去，堅銳的骨刺瞬間擊碎琉璃，随着一道裂紋滲出，那綿延數裡的長城頃刻間化為數以億計的鋒利碎片。
那些碎片就像飛刃一樣，掠過皮膚，悄無聲息地就皮開肉綻。約書亞渾身有多處受傷，崔斯坦被碎片割斷手筋，當即墜落下來，像隻铩羽的飛鳥，重重砸在一地碎琉璃上。
約書亞想要趕去保護他，巨龍卻搶先一步，巨大的爪勾懸浮于昏迷之人的上方，他每走近一步，那爪勾便落下一分，最後，生生釘進他的大腿。
沙地像海綿，吸收了崔斯坦的鮮血。他原以為，死後就再也不會受到□□疼痛的困擾，可此時此刻被釘在地上，一動不能動，四肢百骸充斥着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密密麻麻的痛感，被貫穿的大腿尤甚。仿佛他的生命力被抽走，卻賦予了沙地生命，那些細沙活了起來，螞蟻一般列陣，魚貫進入他的傷口。
但這些都不算什麼，最令他痛苦的是，在他躺在地上看到的傾斜世界中，渾身浴血的約書亞正舉着那把天使之劍揮砍巨龍，而他卻什麼也做不了，什麼也阻止不了……
在他胸前的口袋裡，還揣着約書亞給他的天使羽毛。他後悔自己當初全部留下，就應該不顧反對往他衣服裡塞幾根。現在好運氣自己都不需要了，空占着有什麼意思？
約書亞甚至不清楚自己在幹什麼，他隻是下意識地揮砍巨龍的指骨，想叫牠放開崔斯坦。可下一秒他就被巨大的皮翼掀翻，猶如巨浪傾覆一艘小舟那樣輕而易舉。
真是不自量力。他頗為自嘲地想。
巨龍的吐息再次臨近，隻是這一次，硫磺的味道卻很淡，更多是血液的腥臭。他睜開眼睛，看見密密麻麻的長牙就在自己腳下，慢慢逼近。
巨龍用門齒叼住他的腿，他能聽見自己骨骼斷裂的聲音，而後輕輕抛起，再咬住。長牙齊刷刷穿過他的身體，交錯着刺進他的心肺……
約書亞以為，自己這次是死定了，龍穴裡逃生一回已是足夠幸運，這一次絕不會再有那份幸運。
隻是自己死後，崔斯坦會怎麼樣？巨龍也會把他一并吃掉嗎？如果他僥幸逃出生天，米蘭達會接納他嗎？約瑟芬會幫助他嗎？
對了，他還沒來得及調查清楚不死之人的真相，頂樓那人會給他簽字嗎？
現在想這些是不是都沒用了？
彌留之際，約書亞隐約感到一束紅光照到他的眼睛，這畫面似曾相識。
巨龍的齒關慢慢松勁，他從牠嘴邊滑了下去，卻立刻被一種奇怪的力量攥住，沒着沒落地懸浮在半空。
那枚鴿血石再一次從他的口袋裡飛出來，正散發出一種奇異的光輝，将他整個籠罩在裡面。很快，它變得越來越亮，像一顆赤色的流星，拖着長長的焰尾劃過天空，進入他的身體。
幾乎就在一瞬間，約書亞感覺不到疼了，低頭一看，渾身上下的傷口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連内部折斷的骨頭都自動接上。一股奇怪的力量湧入他的四肢——明顯不屬于他、超越他承受範圍的力量。那股力量甚至支撐着他在空中漂浮起來，根本不需要借助翼式背包之類的魔法道具。他隻覺得這力量太洶湧，太澎湃，他根本來不及适應，那光便從他指尖溢了出去，但随即又以一種更加霸道的方式重重落回他的身體。
巨龍睜着一隻獨眼，猙獰地望着他，拖着笨重的身軀一腳高一腳低地向他襲來。
約書亞來不及思考太多，當機立斷一個後空翻，離開它一段距離。餘光瞥見躺在地上的長劍，劍鋒已經被黃沙掩埋，他迅速拾起那把劍，回到空中，指着牠的眼睛。
巨龍發出喑啞的低吼，僅剩的眼睛上下左右陰險地轉動着。忽然，牠飛快扭頭，從那張巨口中噴出足以夷平一座城池的火焰。約書亞本能地舉劍抵擋。
那股神秘的力量順着他的手指傳遞至劍上，然後憑空延伸出一個類似盾牌的平面，将他護在後面。那火焰遇到盾牌，就像紅海一般分為兩路，絲毫不能傷及他半分。
“這到底是什麼東西？”約書亞看着萦繞在自己周身的靈場，心裡充滿了詫異。
龍焰漸漸地小了，即使是魔龍也終有精疲力盡的時候，巨龍的眼睛裡難得地閃現出一絲恐懼。約書亞收回長劍，高舉過頭頂，朝牠的眉心用力劈下。這一次，劍鋒穿透堅硬的鱗甲，竟如砍瓜切菜一樣輕易，長劍深深埋入傷口，連劍柄都被吞沒一半。
龍卻沒有發出一絲聲響，隻是沉默地将高昂的頭顱低垂下去，緊接着，整個身體跟着重重栽了下去。
約書亞看到，那些剛才環繞着自己的赤金色靈場，此時沿着劍柄，紛紛彙入到龍的身體，自己則被慢慢放到地上，正對着牠的獨眼。
那隻眼睛半睜着，目光逐漸清明起來，本來纖細如縫的瞳孔一點一點變得圓潤。
他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麼了，一隻手不受控制地擡起，撫向龍的鼻尖。就在他掌心貼上那堅硬粗粝鱗片的那刻，巨龍發出一聲輕微的嘤咛，好似寵物狗在向主人撒嬌。
随即，洪水一般的畫面朝他湧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