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可以用氫元素和氧元素合成水，可以用核反應堆發電，可以制造光和熱，可以根據需求呼風喚雨，卻唯獨造不出腳下卑微的泥土。稍有身份地位的人，認為衣服上沾上了泥巴就是肮髒不潔，恨不得立刻脫下來扔掉，連碰一下都覺得惡心；在路旁看到一個滿身泥巴的農夫，會下意識覺得他一定忽視個人衛生，隔老遠就繞行，以免玷污了自身。在不少語彙中，更是将糞和土并列，認為它們都是污穢而毫無價值的東西。

可偏偏就是這毫不起眼的棕色物質，具備孕育生命的魔力。它是人類得以生存的關鍵，從土壤中生長出的綠色植物可以進行光合作用，産生氧氣，讓人類能夠呼吸，也同樣是從這土壤中，誕生出我們賴以生存的莊稼作物，從此安居樂業再也不是一場空夢。

在整個“造神計劃”中，所有“神祇”均由人類制造，唯獨這台“蓋亞”原型機，依舊脫不開自然的饋贈。它在此次體驗活動中被雪藏，也是由于這個原因，大衛·揚斯認為，“蓋亞”會把争議的權柄送到媒體手上，讓他們用“造神計劃功虧一篑”、“造神還得靠神”、“人造之神一敗塗地”這種标題來抹殺自己的功勳。

從汪洋一片的酸水中，搖搖晃晃升起一片陸地，像一座中途島。

“見鬼，有這麼好的東西為啥舍不得早點拿出來？省得我飛斷翅膀。”馬克罵罵咧咧地撞上去，摔了個狗啃泥，他降落的時候總是把控不好力度，這會兒背上還有個發福的老太太，自然姿态愈加狼狽。

他把老太太從地上扶起來，注意到她的穿着打扮相當上品，耳朵上戴着碩大的珍珠耳環，脖子上淡粉色的珍珠項鍊繞了三圈，即使在這種兵荒馬亂的情況下舉手投足間依舊透出一股子優雅來，就是一頭燙過的白發有點淩亂。他幫她把銀灰色的發卷别到耳後，頗具紳士風度地說：“尊敬的夫人，麻煩您在這裡稍等片刻，不要亂動，我過會兒就回來找你。”

老太太聞言依依不舍地扯住他的袖口，一雙遲暮的眼睛裡滿含淚水：“菲利普？！你是不是我的菲利普？你怎麼長出翅膀來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像你那麼好的人，死後一定會變成天使的。哦，我的菲利普！”

她一頭紮進他懷裡，倒叫馬克有些無所适從。他深知自己賣相不佳，這輩子沒有當小白臉傍富婆的打算。誰知，富婆竟自己主動投懷送抱，讓他莫名地生出一絲容貌焦慮。

好在他很快就清醒過來，克制地想從富婆香軟的懷抱裡鑽出去。

“菲利普，你又要離開我嗎？”

“呃……我……”

背被人撞了一下，馬克回頭，隻見女特工朝他擠擠眼。她的懷裡一左一右抱了兩名女孩，是一對雙胞胎，将她們穩穩放下後，她又迅速起飛，擦着馬克的耳朵扔下一句：“難得人家看你那麼投緣，你就留在這兒陪陪她吧。”

馬克熟能生巧地品出了這句話的弦外之音，伸手向背後一摸，果然翼式背包不見了。擡頭一看，娜塔莎挎着背包朝他揮了揮手。

“你的翅膀我擅作主張借走了，替頭兒跟你道聲謝！”

馬克咬牙切齒地跺了跺腳，誰知腳下的地面立刻跟着顫了三顫，這才想起自己現在是在一塊懸浮的大陸上，不由得放規矩了些。

米蘭達看到，在體驗村内稍遠的地方，有一棟搖搖欲墜的建築。它本是一家酒店，被所羅門集團包下作為志願者的臨時宿舍。一些家庭習慣從酒店開啟新一段的旅程，因此進入體驗村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酒店收拾行李，不幸的是，這會兒他們都被困在樓上。

泡在酸水裡的地基開始溶解，牆體遭受侵蝕，大樓成了危樓，在四合的腐蝕性液體裡顫顫巍巍。

“救救我們！”

“有人嗎？請救救我們！”

“請不要抛下我們！”

這些家庭擠在窗口大喊，無形中加劇了大樓的傾斜程度。

約書亞不知從哪裡又搞到一隻翼式背包，他低低地掠過緻命的水面，抱住一個從窗口探身失足墜落的少年，又攀升上去接到少年哭喊的母親，将他們平安送至“中途島”。

“師父，我來幫你！”

小湯米懂事地跟上他的羽迹，師徒二人開始接力從酒店窗口往外救人。

大約十多分鐘後，大樓裡隻剩下最後一名男士。約書亞正在護送上一對母女前往安全地點，小湯米朝他伸出手：“先生，請抓住我的手，我帶你離開。”

不知怎麼的，米蘭達感覺頭皮隐隐發麻。她說不清這種感覺是來自女人的第六感，還是出于自己對小湯米的偏愛，總之，她不是很放心。

男子抓住小湯米的手，一腳踏上窗台，輕輕蹬了一下。

男子的身體很沉，像個秤砣那樣綴着男孩直往下落，小湯米很努力地保持平衡，他把翅膀扇成了蜜蜂那樣，以一條反比例函數的軌迹艱難向前——一邊前進，一邊下降。

絲毫沒有注意到身後大樓的陰影正在逼近。

米蘭達聽見有人和自己異口同聲地大喊：“小湯米，當心！”

她像一道紅色的閃電那樣朝男孩飛去，然而約書亞比她更近也更快，他從男孩手中接過那名幸存者，另一隻手猛拍他的背脊：“你快走！”

“師父，你……”

他話還沒說完，頭頂的大樓就飛速垮塌下來，地基如同浸泡在牛奶裡的餅幹一樣酥爛，不堪重負的鋼筋混凝土彎曲、折斷，像一頭可怕的巨獸朝他們壓來。

米蘭達聲嘶力竭地大喊：“快走！先救你們自己！”

可她還是晚了一步，巨大的陰影吞噬了約書亞和小湯米，嗆人的粉塵裹挾着碎石和瓦礫，朝酸水面奔去。

“不！”大天使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

幾乎就在同一時刻，她的眼睛被一道炫目的白光灼傷，随即一陣突如其來的溫風将她從原地推開，她在空中翻滾着後退，奮力展開翅膀才重拾平衡。

稍事片刻，等她的眼睛恢複知覺，她看到大樓的殘骸下有白光閃爍，比大天使翅膀上的光芒更加奪目耀眼。那光芒憑空凝成一面弧形的盾，支撐住坍塌的大樓，又将泥沙俱下的飛石和碎瓦都擋在外面，形成一個“水簾洞”似的結構。

米蘭達揩去眼淚，俯沖下來，繞過大樓的廢墟，鑽過灰塵的帷幕。

約書亞左手将小湯米護在胸前，右手高舉過頭頂，掌心放出光芒，純粹而明亮，是她從未有幸得見的光明之力。

“抱歉，”約書亞一見到她就垂下頭，聲音難掩羞愧，“我沒能救下最後一個人，我不得不放棄他，因為我必須先确保小湯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