授翼的地點設在醫療部,這是赫柏通天塔内唯一一個天使多于普通靈魂的部門。
多數天使都不同程度地掌握一些療愈魔法,小傷小患隻要非緊急程度基本都可以自行解決,因此這裡的主要客戶還是工作和生活在珀迦托雷的廣大靈魂們。我們熟知的靈魂凝華部和靈體改造部就都隸屬于醫療部。
在醫療部效力的天使多為力天使,當然各部門頭頭仍是大天使,隻不過所有在這裡工作的天使又有一個統一的稱呼——醫療天使。
約書亞在崔斯坦的陪同下走進準備室,門口的醫療天使遞給他一件長及膝蓋的反穿衣,囑咐他換好衣服在此等候。
準備室裡隻有一張病床和一把椅子,角落裡放着一面象牙邊框的落地鏡。
約書亞在這裡除去全身衣物,換上反穿衣的時候,崔斯坦一直盯着他裸露的後背。他比他穿戴整齊的時候看起來要結實,兩肋的肌肉有清晰的溝壑,左側肩胛骨上綻放着一朵肉粉色的傷疤,那是在西格莉德莊園被黑衣人的子彈射中後留下的。
他默默上前,溫暖的雙手覆上翅膀即将破骨而出的地方。約書亞一激靈。
"你的翅膀會是所有天使中最美的。"他說着,一一為他系好背後的細帶。
約書亞站在鏡前望着自己。他的頭發有些長了,披在肩頭,金色的眼瞳中露出久違的生澀,以及一抹淡淡的惴惴不安。腰杆倒是挺得筆直,仿佛即使害怕,在氣勢上也不能輸。長袍非常輕薄,穿在身上能透出肌膚的顔色。
他望着自己,就像望着一個初來乍到的嶄新靈魂,有些陌生,因為他通常是坐在桌子另一邊的。
少頃,醫療天使前來通知:輪到他了。
因為手術室在對面,要經過一條過道,且禁止陪同。崔斯坦最後一次緊緊擁抱住他的雙肩,若無其事地說:“早去早回,我在這裡等你。”
約書亞一打開準備室的門,立刻就被外面的陣仗吓傻了眼。
狹窄的過道兩側居然擠滿了人,都是曾經受過他恩惠的靈魂。他們手捧鮮花,口吐祝福,夾道歡迎。
在人群的最前面,有幾張再親切不過的面孔。
娜塔莎手舉一塊巨大的白闆,上面用醒目的字體寫着:恭喜靈魂打撈部第七小隊隊長約書亞榮升大天使!她像個終于見到明星偶像的女高中生那樣拼命搖晃着手裡的手鼓,嘴裡發出既興奮又誇張的尖叫。
旁邊的馬克手拿遙控器,輕車熟路地駕駛他的"電子狗"飛到約書亞頭頂,放了個禮炮,伴随着震耳欲聾的重金屬音樂,如雨般的彩帶和紙片飄灑下來,澆了約書亞一身。
另一邊,小湯米和卡梅拉手挽手上前,像一對小傧相那樣朝他頭上抛撒花瓣。小湯米滿臉幸福,又蹦又跳,歡快地像隻麻雀,卡梅拉則一副"無所謂,姐陪你玩玩"的表情。
約書亞驚吓之餘又有些驚喜:"你們怎麼來了?不是都請假了嗎?"
娜塔莎扯着她的招牌斯拉夫式亮嗓蓋過馬克"電子狗"發出的高分貝噪音:"難道你以為,我們會把頭兒的大日子給忘了嗎?"
"路西法還好嗎?"約書亞也隻好扯着嗓門和她說話。
"她很好,生了個大胖閨女,跟那些教堂壁畫上的光屁股小天使一樣,不過兩根雞翅上光秃秃的,隻有一些灰不拉幾的小絨毛,别提有多醜了,醜小鴨見了估計都要吓哭。喏,這個就是我從她閨女的玩具裡順的。"
她搖了搖手中的手鼓。
約書亞又轉向馬克:"把那玩意兒關掉,太吵了!"
他早就注意到手術室門口等待他的兩名醫療天使臉上嫌棄的表情,仿佛在說"太沒素質,公共場合大聲公放音樂。"
"你的研究怎麼樣了?"在馬克關掉電子狗後,他問。
"唉,陷入了瓶頸。"這個生前是鑽石王老五,死後卻再也擺脫不了單身陰影的資深大齡剩男唉聲歎氣道。
"沒關系,慢慢來,我許你一個悠長假期。"約書亞寬容地說,緊接着又轉向那對小情侶,"你們怎麼樣?感情都還順利嗎?"
小湯米羞怯地舉起和晦天使十指相扣的手,輕輕“嗯”了一聲,小臉紅得像個熟透的蝦子。
約書亞溫柔地摸了摸他的卷毛,又意味深長地看了卡梅拉一眼。他忽然啟動讀心術,金色的眼瞳穿透虛空,在女孩頭腦中放下一句話:"他就交給你了。"
他視線筆直,穿過人群,大步邁向手術室,像個在萬衆矚目下走過教堂紅毯去接受加冕的君王。門口全副武裝的醫療天使已經等得不耐煩了,她翻翻眼睛對身旁同事耳語:"顯擺,算他人緣好死了。"
他走進手術室,門在他背後阖上,也将那些支持的聲音隔絕在了門外。
授翼儀式是出了名的兇險,為了考驗新晉天使的意志是否堅定,能否堪當大任,術前将随麻藥植入一個幻境,稱為“魇境”。在“魇境”中,你将會遭遇自己最害怕的事物,狹路相逢,避無可避。且無論事先做過多少心理建樹,等真正進入“魇境”後都會忘掉,那些感受切膚徹骨,真得可怕。據說,此前就曾有靈魂折在這裡,下手術台時精神崩潰。
“準備好了嗎?”
不及約書亞答話,一名穿白袍的天使便将一根冰冷的銀針紮進他的脖子,頃刻間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等他迷迷糊糊地醒來,感覺自己似乎被頭朝下倒挂着,周圍都是一片朦朦白光。這在通天塔裡倒不怎麼稀奇,畢竟這裡到處都是這種白色房間。
奇怪的是,約書亞感覺自己無法動彈,渾身上下直挺挺的,被捆得結結實實,就像一具木乃伊,連眼皮都需要費很大力氣才能睜開一條縫。
他感覺呼吸困難,有什麼東西壓迫着他的胸肺,後背兩側肩胛骨處像被什麼東西啃噬一般劇痛,又像有什麼東西要鑽出來。
約書亞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思考是在什麼地方。
白光、懸挂、束縛……
他推斷自己是在一個白絲織成的繭裡。一個生命從一種狀态過度到另一種狀态,需要經過一個“蛹”的孕育時期,這是潘瑞戴斯最喜歡搞的一套修辭把戲。
約書亞努力扭動着身體,希望能從倒挂的地方掉下來,可腳下那頭似乎很結實。
他隻好用指甲拼命向外鑽洞,包裹他的似乎是某種有韌性的材料,質地并不太硬,幾分鐘後,他就在上面鑽出一個小洞,再耐着性子慢慢把洞擴大。終于,他鑽了出來,看着身後那張洩了氣一樣軟綿綿的蛹皮,心想自己果然猜得不錯。
他的視野似乎也有所改變,眼角最外側餘光似乎被什麼遮擋。一回頭,發現自己的背後俨然已有了一對嶄新的白色翅膀。他嘗試動了動,它們便如他所願地展開,翼展超過三十英尺,果然八面威風。
可别人都說,天使獲得翅膀需要經曆十分嚴酷的摧殘,他剛才似乎還好?一定,沒有那麼簡單。
周圍是一片陌生的景緻。一條鐘林毓秀的山脈環繞四周,遠遠可見一片寬闊的屋舍,隻不過掩映在一團霧氣中間,看不清楚。
他往前走了幾步,忽然看見一個黑發的少年,抱着膝坐在一個焦黑的土堆前哭泣。
約書亞單膝跪下,問:“小朋友,你為何哭泣?”
黑發少年擡起淚水縱橫的臉,他的眼瞳是赤銅色的,像極了約書亞随身攜帶的那塊幸運石。他抽抽搭搭地轉過身,把背後兩團血糊淋剌的肉團給約書亞看。那肉團上還粘着折斷的羽毛和骨頭。
“我把我的翅膀的弄壞了,”那小小少年道,“哥哥,你可以從你的翅膀上拔一根羽毛,給我修補翅膀嗎?”
約書亞想也沒想就答應了,他反手去拔翅膀上的羽毛,卻是無論如何都拔不下來。
天使翅膀上的羽毛,每一根都和他的本源之力息息相關。在本源之力春秋鼎盛的時候,翅膀上的羽毛豐厚而蓬松,一旦本源之力稀薄,羽毛就會凋落。
因此從天使的翅膀上拔毛,是如同扒皮抽筋一樣的痛苦,是從身上硬生生撕下與你血脈相連的東西,就如同卸下你的手指或腳趾,是需要極大的勇氣,忍受極大的痛苦。
約書亞心一橫,閉上眼睛,用力拔下一根長長的飛羽。
尖銳的痛感就像一根帶有倒刺的箭順着傷口往裡鑽。他強忍着痛,慘白着臉将那根翼羽遞給少年。
“拿着,去修補你的翅膀吧!”
少年卻沒有接,他從地上站起來,低着頭,眼睛卻一直盯着約書亞,目光裡有說不出的詭異陰鸷。
他忽然道:“即使我未來會變成一個十惡不赦的混蛋,我會摧毀你苦心經營的一切,我會叫世界悲鳴,讓怒火吞噬一切……你也願意給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