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書亞的翅膀在緩慢生長。
起初,隻覺得有一對小小的犄角在鑽他骨頭,像下雨天的老寒腿,隐隐作痛,總是不太舒坦。
直到有一天,他從夢中驚醒,後背像被人捅了刀子一樣疼,身下的床單上赫然兩攤血印,這才發現那對翼骨竟然趁他睡覺的時候破皮而出,像頂荊棘王冠那樣紮在他背上。
他從此失去仰卧的權利,大多數時候都隻能趴着,血淋淋的後背暴露在空氣中,尖銳的翼骨傲然挺立,像兩根白森森的骸骨旗杆。
他的舊部們來看過他許多次。女特工每次都從人間帶來一大堆營養品,什麼補腦的、補肝的、補腎的……幾乎把五髒六腑都補了個遍,也不管靈體需不需要這些“化肥”。不過最多的還要數各種鈣片,種類功效齊全得令人眼花缭亂。
"小夥子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骨骼要多吸收點鈣質才長得結實。"娜塔莎一臉母系長輩的殷切。約書亞做夢都沒想到,自己活了這麼大歲數,居然還會有被人說“長身體”的一天。
馬克的服務就比較私人化,他把他拉到一邊,學着人間小攤販的樣子,悄悄展開風衣露出裡面一水兒的盜版碟:"老大,怕你在家無聊,特地将我個人珍藏的小電影無私分享給你。全是精品,題材姿勢應有盡有,都經本人一一過目,包你滿意。"
約書亞:"……"看來這家夥平時在"掃黃"上沒少花時間。
怕他嫌光碟老派,馬克還補充一句:“不瞞你說,我覺得這些'珍貴資料'還是刻成盤比較安心,不然天天不是這個和諧就是那個和諧。我可是連播放設備都給你帶來了,夠貼心吧?”
小湯米則帶來自己烤制的小曲奇,盡力還原姥姥的食譜,苦練許久,過程中險些炸掉自己的公寓,所幸沒有造成人員傷亡。這些都是從卡梅拉不留情面的吐槽中得知,不過她自己也沒省事到哪裡去,在幫小湯米料理廚房善後的過程中,她摔碎了一打餐具,這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黑爾公主,總算也體察了些人間家務疾苦。
崔斯坦嚴格遵照醫囑,照料他的飲食起居,每日定時定點傷口消毒換藥,還拉着他到陽台上曬太陽,做适應訓練。
他還從圖書館借來一本食譜,沒事就鑽研上面的藥膳湯羹,變着花做好吃的給約書亞補身體。
翼骨一節節生長,越來越修長,也越來越茁壯,包裹其上的皮膜開始呈現出青黃不接的毛刺,摸上去紮手,那是初生的羽管。
崔斯坦每天幫他消毒換藥時,都能看到背部翼骨頂破皮膚的地方又有新的血痂,傷口被日益粗壯的骨骼撐裂,如此反複。他知道他有多疼,處理傷口時忍不住直抽冷氣,又小心翼翼地屏住,擔心呼吸噴在傷口上會讓他感覺刺痛,恨不能把這痛苦都轉移到自己身上。但約書亞總是一聲不吭,安安靜靜地趴在他腿上,任人擺布,仿佛這是件相當惬意的事,隻有蒼白的臉色洩露了他的隐忍。
崔斯坦忽然掀起長褲露出大腿:“疼别自己忍着,使勁掐我。”
約書亞側過臉來看着他,眼中有微微笑意:“你這是何苦?難道嫌一個人疼不夠,非要我拖個墊背的?”
“在你成為大天使這件事上,我也想要有點參與感。”崔斯坦十分認真地說,“這叫‘疼痛轉移大法’,我以前試過,真的管用。當你掐别人的時候,疼痛就會以能量的方式從你的指尖傳遞到别人身上,兩個人各自承受一半。”
約書亞知他在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隻是很突然地就想試那麼一次,也是在這個人身邊沒來由得嬌氣,就伸手在他大腿上狠狠掐了一把。
崔斯坦毫無防備,立即就痛得大呼起來,臉色漲得通紅。約書亞被他的樣子逗得哈哈大笑,背後的痛感瞬時減輕,也算是頗有療效。
看着自己在他大腿上留下的那個痕迹,指甲印入肉三分,像一個紫紅的烙印,他蓦地又有些心疼,一個吻蓋上去,消弭抵償。
“怎麼樣?疼痛算轉移了嗎?”約書亞擡頭笑盈盈地問。
“還可以再使勁一點,”崔斯坦死鴨子嘴硬,“我還沒什麼感覺。”
換完藥,約書亞起身坐在桌邊看一本魔法書,提前将一些法印咒語熟記于心。崔斯坦坐在對面,手裡捧一本《珀迦托雷愛情故事集》,可當心系之人近在咫尺,故事又怎會比現實有吸引力?
他一個字也沒看進去,眼睛隻溜着書的邊,偷偷往外瞧。
約書亞的頭發越發長了,用一根細繩松松垮垮地系了,垂在左肩。他的發絲每一根單獨拿出來看都是金色,像繡在華服上的金線,然而彙在一起,卻是一片雪地似的銀白,又聖潔又美麗。崔斯坦有時喜歡拈一縷他的頭發,輕柔地捧在掌心,看它們像白沙那樣從指縫溜走,隻留下微涼的觸感。
他的臉也十分耐看,平時少有機會就像這樣細細端詳他的五官,崔斯坦隻覺得自己就算盯着看上幾萬年都不會厭。約書亞近來又清減不少,可能因為長翅膀的緣故,補進去的營養都讓翅膀吸走,自己又要承受裂骨破膚之痛,故而兩頰消瘦下去,刀刻斧鑿的颚線越發清晰。
也不知是最近才有還是一直如此,約書亞的眉宇間似有一抹化不開的倦容,仿佛早已勘破一切努力終将白費,往前走隻有不可逆的熵增等着他,但就是不甘心就這麼放棄,守護着一小團心火,強打起支離破碎的精神,知其不可為而為之。
他身上有股奇怪的氣質,崔斯坦說不好,就是他明明可以遺世獨立、遠走高飛地去享受一份自由清淨,可他卻選擇曳尾塗中,甘之如饴地和遍地泥濘攪和在一起。
約書亞擡起頭,正撞上他的目光。
“你這麼看,是我臉上開出花來了嗎?”約書亞笑道。
崔斯坦慌忙收回視線,垂下眼簾,心裡暗忖:若隻是凡花,倒不值得我這麼出神地看了。
約書亞合上書,目光掃到崔斯坦身後的書架,注意到上面放着一隻木匣,正是從人間崔斯坦那個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養子處帶回來的。
崔斯坦循着他的目光,将那隻匣子取下,放在他面前。
“放在上面這麼久了,也沒想過再打開看看。”約書亞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