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都好了。你要知道,我們陛下,是一萬個不會逼你做任何你不願的事情的。”
“為什麼這麼肯定?”
男孩咬了咬手指:“因為……哎呀,就這麼和你說吧!你沒來的時候,我們陛下就一直在到處打聽一個什麼人。沒人知道他要找的到底是誰,連他自己也說不清他的相貌,隻知道是陛下兒時的摯友。但是聽宮裡的老人們說,陛下兒時是養在深宮的,他們從未見過,更無從認識他的玩伴。他找了很多年,打從我記事起他就一直在找,卻始終杳無音訊。後來,他聽到傳聞,說教會囚禁了一名妖僧,決定禦駕親征去看看,結果這一看就帶回了你。從那以後就再沒有聽他說起過找人,大家都猜想,他要找的人,是不是已經找到。他過去常說,等他找到那個人,必要沒有底線得對他好。以前從未見過他對什麼人如此掏心掏肺,連對女孩子都不這樣……”
說到這裡,他忽然停下,伸長烏龜脖子近距離端詳約書亞的臉,半晌歎了一口氣。
“小瞎子,要是你臉上沒有那塊可怕的胎記該多好?老實講,你的長相比我見過的所有姑娘都漂亮,隻可惜現在這副相貌,總覺得有些配不上當我們陛下的摯友。”
約書亞以前對美醜從沒有概念,修道院裡沒有人告訴他這些,也不會在意這些,這是他第一次意識到自己臉上這團胎記多麼有礙觀瞻。
而他自有記憶起就是在修道院中長大,連對自己的生身父母都沒有什麼印象,怎麼會憑空多出這麼一個身份貴重的玩伴?
不過這隻是一個嘴巴沒裝把手的小侍酒的胡吹大氣,而且還是個“前科慣犯”,又何須當真呢?
他又拍着他的肩膀寬慰道:“總之,以後你的好日子還長着哩!隻是苟富貴勿相忘,我可不想一輩子隻當一個侍酒。”
在第一百位醫士搖着頭重複那個早已心知肚明的結果後,約書亞聽見走廊裡國王壓抑的哭泣聲。
那天小侍酒不在,他隻好自己摸着牆來到外面。許是看見他出來,崔斯坦立即收住聲音裡的哭腔,雲淡風輕地道:“你怎麼出來了,不是讓你在裡面等我嗎?”
約書亞擡手摸摸他的臉,摸到一手冰涼,那是他還沒來得及擦去的淚。
他忽然轉向他,雖然雙眼看不見,卻好似望着他一般:“我想為你,畫張畫。”
崔斯坦愣了一下:“你……畫我?”
約書亞搖搖頭:“你知道,我不能畫有生命的東西,哪怕是一株花草,被我畫了以後也會枯萎。我想畫你的花園,畫那些雕塑、建築,也許百年、千年以後,這些你傾盡心力的作品會傾頹、湮滅,但畫作永存。我想讓全世界,都看看你的花園。”
崔斯坦一把抹掉臉上的淚花,他心裡受寵若驚,卻還有些疑慮:“可是,你看不見,怎麼畫?”
約書亞将自己布滿硬繭和傷疤的手塞進他的手裡,沿着走廊的牆壁慢慢摸了下去:“像這樣,摸一下,畫一筆,一點點來,每一天,從日出畫到日落。你願意讓我畫你的花園嗎?”
“求之不得。”他聽見崔斯坦的聲音激動得顫抖。
之後的日子,他便在侍酒的陪伴下,每日清晨在花園裡支起畫架。在那小男孩的引導下,一寸一寸描摹着那些構思精巧的景觀小品,直到黃昏,皇宮裡響起用餐的鐘聲才收工回屋。就在這日複一日的摸索中,約書亞逐漸重拾了他荒廢的畫筆。
他感覺到睽違已久的自由,這世界那麼大,他卻隻能在他宮宇下這一小片天地,做一顆安安靜靜的完卵,懷抱着一點關于生命的期待,不用擔心會傷害到任何人,不用擔心被任何人利用,他終于又能體會繪畫最初帶給他的感動。
更重要的,是他第一次感受到真心。
崔斯坦仍舊沒有放棄,每隔一段時間,都會有新的騎士帶着新的賞金從王城出發,哪怕隻有一線希望,他也要順藤摸瓜。
約書亞知道,每一次希望的落空,對他都是一記要命的重創。夜神人靜的時候,他經常能聽到國王在自己窗口壓抑地哭泣,他的心便也會跟着一抽一抽地痛,不為自己,竟是為了他。
一次,約書亞正在自己房裡收拾畫具,準備休息,崔斯坦忽然推門進來。
他一言不發地走到他面前,将一件什麼東西塞進他手裡。
約書亞用兩隻手摸了摸,那是一塊碎片,冰涼堅硬,邊緣鋒利,但是非常光滑,應該是一塊上等的石材。
“這是什麼?”他出聲問道。
“一塊殘片,是我在一處古迹的廢墟裡發現的。我想和你玩個遊戲。”
“什麼遊戲?”
“我想讓你摸着這個殘片,想象它原來的樣子,畫下來。”
“要是我畫不出來呢?”
“畫不出來也沒關系,隻是,我想讓你試試。”
約書亞觸摸着那塊碎片,指尖流連,忽然,靈光乍現,一座瓊樓玉宇的宮殿浮現在眼前。
穹宇金殿,流水花園……
他提筆作畫,洋洋灑灑,半個鐘頭便在紙上勾勒出了一座宮殿。他舉着紙張,問崔斯坦:“我畫的對麼?”
崔斯坦沒說話,卻能聽見他越來越重的呼吸,緊接着,毫無防備的,他被攬入一個滾燙的懷抱,一雙大手在他背後緊緊合圍。
“沒錯,就是這樣,你全畫出來了。”
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有些許淺白色的光斑顯露出來,就像燃破紙罩的燭火,約書亞的心中,忽然就有了一個人影,在光斑的拼湊下,日益清晰完整。
他被抱得有些透不過氣,隻能用有限的聲量問:“能告訴我,我畫的是什麼嗎?”
“古示劍皇宮,是我做夢也想回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