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斯坦又打了勝仗。
這一次被他讨伐的是一個名叫巴别亞的叢林部落,這裡崇拜巴力神,傳聞中司掌生殖與繁衍的自然之神。
這個部落沒有首領,隻有一個五人之衆的長老會,和一名千挑萬選出來,身份無比尊榮的聖女。
将士們俘獲了聖女,将她帶到崔斯坦面前。
聖女不過十五出頭,身材窈窕,骨肉均勻,麥色皮膚,深色頭發,有一種異域風情。
她看見坐在王帳中央的國王,披着一件貂裘鬥篷,身形魁偉,仿佛不可戰勝,心中不禁生出一縷陰毒的念頭,想叫他嘗盡這世間苦楚:妻離子散,家破人亡,怨憎會,愛别離。
崔斯坦疲憊地坐在王座上,手扶着額頭,頭也不擡地問:“何事?”
帶她前來的将士道:“五名長老被俘後皆已皈依,唯有這名女子冥頑不靈。”
崔斯坦擡起頭,目光交錯的一瞬,她竟在這位年輕氣盛的國王眼中看見了不符合年紀的哀傷。
國王藹聲問:“你為何執迷于僞神?”
“你憑什麼說我們的神是僞神?巴力神是真的!我見過祂!”
“何時何地?”
“祂在我們的叢林裡無處不在。”
崔斯坦搖頭歎氣:“放了吧。”
底下立刻有人出列道:“請陛下下令處決此女。”
“為何?”
“她是巴别亞的聖女,是巴力異神教的标志性人物。如果不将她就地正法,無異于放虎歸山,勢必會召集起一批信徒,讓對邪神的信仰死灰複燃。”
崔斯坦問:“就沒有别的辦法嗎?”
“或許陛下可以娶了她。”一位随軍先知出列道,“聖女作為巴力神的大祭司,需終身保持貞潔。若陛下在信衆面前迎娶聖女,則可釋放一個信号,即巴力神是僞神,祂甚至連自己的大祭司都無法保護。況且陛下目前雖春秋鼎盛,但尚未婚配,未有子嗣,終究是天下臣民心中的一樁憾事啊。”
崔斯坦點點頭,轉向聖女:“我沒有意見,就看你願意接受嗎?”
聖女隻拿怨毒的雙眼盯着他:“巴力神會來救我的。你等着吧!等着被開膛破肚碎屍萬段!”
崔斯坦隻輕描淡寫地說了句:“姑娘,就算你恨我也請記住,我這是在救你的命。”
沒有儀式,沒有禮服,沒有儀仗,新婚夫婦隻在凱旋歸國的途中,登上國王的車架短暫露臉。崔斯坦仍舊一身戎裝,聖女被迫穿上示劍婦女的傳統服飾,戴着發巾,像個戰利品那樣遊街示衆。
随後便是入洞房。
侍女服侍新王後沐浴更衣,所有準備工作就緒後,她便坐在床沿上等她的丈夫。
在她綴滿蕾絲花邊的寬大睡袍袖子底下藏着一把尖刀,她已經想好,如果崔斯坦敢靠近她,她就殺了他,或者抹了自己脖子。
大約半小時後,示劍國王才帶着一身疲累,姗姗來遲。他進入卧室隻瞥了一眼坐在床上的她,輕飄飄地丢下一句:“怎麼還不睡?”
她不答,掀起眼皮陰鸷地盯着他。
崔斯坦彎腰卷起絲絨長椅上的一件貂皮披風挎在手上。
“我會睡在隔壁會客廳,有事叫我。”
留下新王後獨自一人目瞪口呆。
就這?
怎麼和想象中強娶民女,并奪走她賴以侍奉神明的純潔之軀的暴君不太一樣?
她徹夜未眠,害怕他會在夜半深更趁自己熟睡的時候突然闖進來。可直到第二天早晨他都沒有再露面。
門上傳來輕叩。
“我可以進來嗎?”
她應了一聲,崔斯坦推門,身上已經穿戴整齊,手裡拿着一隻金杯,裡面盛着鮮紅的液體。
剛起床就喝酒,真是堕落。她想。
崔斯坦走到她床邊,将酒杯遞到她面前。
“這是一杯毒酒。若你對巴力神虔信至此,那麼這将是一次解脫的機會。你的人民會看到,你嫁給我是迫于我的淫威,并且在新婚之夜以死明志,保全了完璧之身。”
她看着自己眼前的金杯,猶豫一下,接過來一飲而盡。
杯中液體有些淡淡的苦味,混合着一股草藥香氣。
崔斯坦沒有馬上離開,隻是有些震驚地望着她:“真喝啊?”
“不然呢?”
他點點頭,在她身旁坐下。
“我想了解一下,你們的那位神。”
他目光中沒有譏笑,是非常認真誠懇地發問。她想,如果自己能在死前為巴力神增添一名信徒,那也算不辱聖女之名,于是就回答他。
“巴力神是一位非常嚴苛的父神,祂無所不在,神通廣大,在叢林深處注視着我們的一言一行。”
“何以見得?”
“祂為我們制定明确的禁忌,一旦觸犯這些禁忌,便會引來殺身之禍。比方說,在我們部落文化中,提倡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如果日暮之後仍有人在外遊蕩沒有回家,便會屍骨無存。再比如,在我們的村落中,男人負責狩獵,女人負責耕織,若是女人想幹男人的事情,則會受到巴力神的懲罰,曝屍荒野,淪為飛禽和豺狼的食物。
“我們部落的女人都是不識字的,因為與其花費這些時間學習這種無用的符号,不如多插幾道秧,多織幾匹布。唯獨我除外,因為我是聖女,我必須熟悉那些記載巴力神神迹的典籍文獻。我十歲就被選上,從此跟随上一任聖女學習,直到我十五歲繼位。”
她忽然覺得有些口渴,心想大概是毒性上來了。
“那巴力神能給你們帶來什麼?”崔斯坦繼續問。
“祂是富饒和繁育之神,祂能使我們莊稼豐收,家畜肥壯,人丁興旺。”
“祂需要你們做什麼嗎?”
“我們隻需遵守那些禁忌,不去觸犯,便可安樂無虞。”
“我可以問問你的前一任聖女去哪兒了嗎?”崔斯坦道。
“她被獻祭給巴力神,完成她與生俱來的使命。”
“獻祭……”崔斯坦摸着下巴若有所思,“怎麼個獻祭法?”
“巴力神真身是一隻斑斓猛虎,我們聖女需以身飼虎。”
崔斯坦:……
“也就是說,如果不曾發生這件事,像你這樣接受過良好教育、品貌出衆的女子,最終的結局是被投喂給一隻老虎?”
“這不是投喂,這是獻祭!”
難怪夜不歸家的人會屍骨無存,那是被大老虎吃掉了呀!女性狩獵會曝屍荒野,那也是因為追趕獵物,或者被猛獸追趕,體力不支,最終自己成為别人的獵物。
崔斯坦點點頭:“我明白了。”
忽又問了一句:“抱歉,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撒萊。”
她覺得嗓子很沙啞,有點發不出聲音,沒來由地感到心慌,啞着嗓子問:“我什麼時候會死?”
崔斯坦溫柔地看着她:“不,你不會死。”
撒萊:“?”
“剛才給你喝的根本就不是什麼毒酒,而是一種暫時性限制你發聲的啞藥。作為我名義上的妻子,你不可避免地會接觸到我生活中諸多秘辛,比如說昨夜我倆并未圓房,你仍可以作為巴力神的聖女。我之前吃過這樣的苦頭,因此在我徹底信任你之前,我不會讓你說話。”
就這樣,撒萊成了啞巴王後。
不過除此之外,境遇與她做聖女時并無差别。
崔斯坦每天都會例行公事地在睡前進入她的房間問候一聲。因為國王和王後都有各自的卧室,除去新婚之夜,沒有必要天天睡在一起,因此他很少再去隔壁的會客廳裡睡覺。
他甚至向她發出禦前會議的邀請,雖然在撒萊看來這種牝雞司晨的行為會觸犯巴力神的禁忌,猶豫再三還是拒絕,但他還是會在每件事上态度尊重地詢問她的意見。
他沒有逼迫她放棄對巴力神的信仰皈依自己的宗教,相反,在他提前打聽到的巴别亞傳統節日那天,他會向她送上禮物和祝福。
可撒萊自己卻慢慢變得不安分起來。
她開始每天期待他的露面。
不能說話并不影響她表達自己,她可以通過點頭或搖頭來參與一些問題的決策。生活中沒什麼好抱怨的,而少了那些苛刻的教條,她甚至覺得就像脫去束身衣那樣自由,暢快地大口呼吸着新鮮空氣。
她注意到崔斯坦很少微笑,私下裡大部分時間都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經常神遊。
于是一天夜裡,當崔斯坦照例到她房中詢問她今天過得怎樣,她拉着他在自己的小會客廳坐下,舉起一張事先準備好的紙,上面寫着她的疑問。
“你為何如此不快?”
崔斯坦盯着紙上的文字,良久才慢慢呼出一口氣。這口氣仿佛是從心底很深處吐出來的,身體也随着這口氣佝偻下去。
“你願意聽我講講,我們的神嗎?”
撒萊疑惑地眨了眨眼,但還是微微颔首。
“祂叫約書亞,但我們一般不直呼祂的名諱,而是将祂稱為白神。
“祂是光明和希望之神,執掌着創造和新生之力。我們相信,人類就是祂的衆多造物之一,也是祂在所有作品中,最為偏愛的一族。祂指引我們向善,呵護我們心靈,驅策我們前進。祂不僅是嚴厲的父親,也是慈悲的母親,祂包容我們犯錯,一而再再而三地給我們機會,原諒我們,直到最後一刻,祂也從未放棄過我們。”
撒萊在紙上寫:怎麼聽起來仿佛這位神明不在了似的?
崔斯坦聲音發澀:“祂确實不在了。”
撒萊寫:可是祂是一位神祇,神祇是不會死的,不是嗎?
“正因為這樣,我才一直沒有放棄希望,堅信總有一天,祂會回到我們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