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2年4月。
在這個萬物生長的春天,聞質沒打算好好過。
直奉戰争悄無聲息地拉開序幕,喬宥被劃入西路第二梯團,跟着一個叫褚惠的老将,是軍團裡的副手。聞桦在東路第二梯團,跟着他的老師甘疏林,同樣是軍團裡的副手。
少帥擔任這樣重要的職責不足為奇,可喬宥初出茅廬,竟也和他平起平坐,軍内流言四起,都在揣測其中的名堂。喬宥不知詳情,可隐約間能猜到是誰在運作。
他懶于管對方的目的,作副師長也好,作馬前卒也罷,在其位謀其政而已。
他的上司褚惠是個典型的奉系軍人,煙酒不離手,路也不好好走,除了應付軍貌檢查,其餘時間都是怎麼舒服怎麼來,渾身匪氣極重。此人面上有一道兩三寸的刀疤,自發線貫至顴骨,狠戾猙獰,加之他眼神犀利,常年撇嘴,給人的感覺就三個字:不好惹。
喬宥剛見他的時候也覺得頭疼,待久了才發現這人脾氣很随和,上過私塾讀過書,清醒理智好商量,唯一的缺點就是不太靠譜,有時候打仗很積極,三下五除二就能迅速結束戰鬥,全勝而歸,有時候很糊弄,應司令讓他兩天拿下的陣地,他會先歇一天半,最後半天再緊趕慢趕地攻下來,喬宥催他,他就用各種理由搪塞過去,如果還繼續追問,他就會讓自己的警衛員鄭報君把人強行擡走,放到警衛連裡打麻将。
喬宥被摁着頭學了四五天麻将,終于決定從善如流,再也不跟褚惠明着幹,隻是通過各種手段讓褚惠不得不按着他的想法做,比如把褚惠的煙盒藏起來,然後告訴他對面指揮部有更好的,再比如讓士兵們眼饞直軍的新膠皮鞋,然後撺掇他們去和褚惠提意見,反正褚惠對他們的要求總是盡可能的滿足。就這麼來來回回,仗還打得算是順利,直到進入山海關的第五個晚上。
由于房間不夠,喬宥跟褚惠擠在一個屋子裡睡覺。
褚惠靠着窗子抽煙,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聽說你原來在雲南參過軍,跟過蔡将軍嗎? ”
喬宥本來面朝着牆,因為他聞不慣煙味。但現在褚惠都說話了,他再背對着人家不太禮貌,于是轉過身,說:“沒有,我去的時候比較晚了,劉羅之戰都打完了。”
“哦。”褚惠摸了摸自己額上的刀疤,“那是挺晚的了,蔡将軍那會都,四年了。你們這一代,還知道他嗎?”
“簡直如雷貫耳。我當時也是奔着蔡将軍才去的雲南,想看看他的地方到底怎麼樣,誰知道後來那麼亂,各方都在混戰,待了一年多,實在過不下去,就走了。”
褚惠歎了一聲,沒再說話。
喬宥看他反複摩挲自己的額頭,忍不住問:“你這條疤,怎麼來的?”
“那是九年前的事了。”褚惠提氣,大概準備要講個長篇故事。
“師長!師長!”警衛員鄭報君突兀地敲門,聲音急促,“直軍夜襲!要打到門口了!”
一顆炮彈在近在咫尺的地方炸響,牆瓦受震,邊緣的瓦片自屋頂滑落,砸開的碎片崩進屋子裡。
“知道了。”褚惠立刻摁滅煙頭,披上衣服,邊往外走邊說,“我說他們這幾天怎麼夾着尾巴裝孫子,原來準備着這個呢。”
他走得匆忙,喬宥作為副手,自覺地做起其餘的準備工作。
相繼有幾顆炸彈落在不同的地方,槍聲從城裡的各個角落冒出,此起彼伏地響起來。
第二梯團都駐紮在城裡,四個軍團被拆成了幾個部分散落在不同地方,褚惠的一師也是如此。看直軍這個架勢,是打算用巷戰吃掉每個孤立的部分。
這還真不好打,一則他們人生地不熟,二則部隊之間聯系不上,無法協調作戰。
交火聲由遠及近,一梭子彈甚至打到喬宥面前的牆上。
喬宥看着透過幽光的彈孔,放下了手中的槍。
警衛連怎麼退得那麼快?
月黑風高,院中卻是火光如晝。
褚惠趴在屋頂上,靜靜地看着樓底下的直軍魚貫而入,穿梭在各屋之間搜尋。
在挑選駐地的時候,他留了個心眼,選了這座寬敞的廢棄戲樓。一方面房子多院子大,能住的人多,集合起來快,另一方面是樓高頂闊,最适合自上而下打伏擊。他當時沒想到會有夜襲,隻是出于軍人的戒備和警惕,準備了後手。
警衛連步步後退,不斷有人抱着滾燙的槍管倒下,直軍前進的每一步都踩在他們的屍體上。
褚惠低聲念着犧牲戰士的名字,鄭報君在一旁逐個記錄。這是軍團裡的老規矩了。
最後一名士兵直挺挺地撲倒,鄭報君鄭重地寫好他的名字,随後合上記錄本,妥帖地揣進懷裡。
褚惠壓好子彈,瞄準底下的待宰之魚肉,他們仍未察覺事态嚴重性,還在源源不斷地湧入。
“準備。”他低聲說。
鄭報君揮了個手勢,趴在房頂上的士兵一齊進入戰鬥狀态。黑洞洞的窗口在夜中露不出任何光,它們是隐在暗處的黃雀,等待捕捉螳螂。
褚惠的手指搭住扳機,說:“你說門口那裡的火力網夠不夠密集,能把他們堵住嗎?”
鄭報君不明就裡,“啊”了一聲。
“你答應幹什麼,我說……”褚惠左看右看,臉色漸沉,“喬宥呢?”
“不知道啊。”鄭報君微微擡起身子,環視四周,“我以為他跟着你出來了。”
“糟了。不會還在後院裡吧。”褚惠皺眉,“這個蠢小子,你帶幾個人過去看看。老天保佑,給他留個全屍。”
鄭報君剛要起身離開。
大地忽然劇烈顫動,爆炸聲響震耳欲聾,仿佛驚雷蓦地摔在他們身側。氣流沖擊過來,火藥味嗆進鼻腔,幾乎窒息。炸碎的石塊木渣混迹在塵土中,與硝煙一同高高揚起,樓下起了大霧。
是大門。
大門被炸塌了。
褚惠眼睛一亮,立刻下令:“進攻!”
槍聲同時響起來,對着樓下四處亂竄的直軍掃射。正值硝煙未散,他們看不清旁人,踩踏緻傷者不計其數,少有幾個發現槍聲來源的人,來不及叫喊就被密集的槍子壓倒,一句話哽在喉嚨裡,硬是沒說出來。有人想躲入屋子中,卻被槍彈組織的火力網攔截住,往往是還沒朝屋子走幾步,就被掃倒了。
褚惠正趴着分析戰況,有人扒着他的腿爬上來,他不假思索,回身揮出一記拳頭。
那人架住他的拳頭,狼狽地說:“我!喬宥!”
“臭小子。”褚惠又是欣慰又是興奮,拽着喬宥的領子,将他扥到房梁上,“亂跑什麼!”
“這怎麼能叫亂跑。那門,”喬宥得意地說,“不錯吧。”
褚惠“哼”了一聲:“猜也是你。”
警衛連退的速度太快,喬宥馬上意識到,褚惠沒有給他們下死守的命令,被動地防禦是無用的抵抗,早晚要被消耗殆盡,他那麼寶貝自己的兵,肯定不會做這樣賠本的生意。
不硬鬥,就是智取。這個地方四周高中間低,腹地寬闊。褚惠想做什麼,顯而易見。
唯一的問題就是大門,大門上趴不住人,沒法建火力網,萬一直軍都跑到外頭,一把火燒了整個戲園,那他們可就玩完了。
想到這個,喬宥拿起手榴彈就往大門去了。
褚惠是個三窟的狡兔,他剛搬進來時就讓人挖好了各種地道,在裡頭備上應急物資,又砍掉所有的樓梯,隻在隐蔽處留了幾個軟梯,供暗哨上下。
喬宥順着地道摸過去,綁好炸彈,一拉引線。
然後,大門就塌了。
“行,做得不錯。”
下頭的直軍在疾風驟雨中全軍覆沒,遠方槍聲漸歇,大抵也進入了尾聲。
褚惠回頭對鄭報君說:“分批撤退,速度要快,附近的直軍馬上就來。”
鄭報君迅速起身,用簡明的旗語傳達命令。
旗兵逐個接收、再次傳達,如烽火台一般遞遍三方。
士兵們有條不紊地沿着軟梯下樓,整齊敏捷,頃刻間屋頂上就變得空蕩蕩了。
“走吧。”喬宥扶上軟梯,有點奇怪地看着一動不動的褚惠。
“我是師長,”褚惠笑了笑,“我得看着你先走。”
第二梯團全部撤出北京城,于次日清晨與駐紮在郊外的第一梯團會合。
總司令應喻體氣得面色發紫,但褚惠還挺高興,因為他的一師撤退得都很及時,比起其他隊伍傷亡小了很多。
“你别笑嘻嘻的了。”喬宥無奈,“應司令瞪了你五六次了。”
褚惠用力地抿嘴,想把笑容摁下去,但他将笑不笑的樣子更讓人生氣了,那很像挑釁。
“看來褚師長打得很高興。”應喻體闆着臉,“既然你這麼有方法,不如把鄒師長的十六師替下來。”
第十六師被偷襲得損失慘重,幾乎掉了四分之一。他們還在前線,與直軍混成第十三旅對峙,不遠處還有一個混成第十五旅,處境很被動。
“他們在跟十三旅打吧?那旅長是不是風馭?”
“是,你熟人啊?”
褚惠摸摸下巴,幾乎是喜形于色。
喬宥下意識地覺得沒好事,他剛要開口阻攔,褚惠已經一口答應了。
“成!”
一師替下十六師後僅是稍作休整,三天後便再度入京收回長辛店。十三旅和他們碰了幾槍,沒有拉開架勢,且戰且退。
奉軍在東線占據上風,甘疏林和聞桦帶給萬憑的壓力很大,他把保定大本營幾乎調空了,隻留下幾個後備師。
此刻局勢大好,應喻體不斷發電催促,要求褚惠一鼓作氣拿下保定,褚惠愣是不動窩。
眼看着東線戰況要被萬憑扭轉,喬宥也坐不住了。
“怎麼還不去保定。”
褚惠哼哼唧唧地數牌:“打不赢。”
“前面打得那麼順利,說明十三旅根本就沒有打仗的心思,怎麼會打不赢?”
“風馭那是給我面子,你要換個人,讓十六師過來,半個月也打不過去。”
“你能不能為其他人考慮考慮,東線現在打得很不容易,每天都在從預備軍裡抽調兵力,每天都往回運不計其數的屍體,胳膊嵌了彈片的還要挂着繃帶打仗,隻要能走能動就得沖鋒。他們拿命給你拼出來的時間,你居然在這裡數你這些永遠不會少的牌?”
褚惠放下紙牌:“你想救他們?”
“對。”
“我告訴你,就算打赢十三個十三旅,都救不回他們。”
“已經死了的人當然救不回,我們要為生者而戰。”
“好,好一個為生者而戰。”褚惠冷笑一聲,“你以為你在為誰打仗?為奉系?為士兵?為老百姓?為民族?為國家?錯!你在為聞質打仗,他們在為萬憑打仗。咱們都在為軍閥打仗,為一些永遠隻看重自己利益的混蛋打仗!”
他猛地站起身: “我為什麼不出兵?我為什麼不打十三旅?因為沒用。别說是赢了十三旅,就算是打赢了西線,打赢了整場戰争,你想救的那些人也活不下來。聞質永遠有觊觎的利益,永遠有沖突的敵人,因此他們永遠有仗打,直到馬革裹屍,戰死疆場。待在這,為軍閥賣命,就這麼一個下場。”他指着敵人的方向,“咱們,十三旅,殊途同歸。大家都是炎黃子孫,都是一方水土養大的人,有什麼必要自相殘殺?”
見喬宥滿目震驚,褚惠深吸了口氣:“你知道咱們最該打的人是誰嗎?是日本,是美國,是那些把咱們搞得一塌糊塗最後拍拍屁股走了的人。沒有他們,中國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嗎?至于戰亂不休嗎?”
喬宥從前沒想過這些。
他以為中國的禍患在于軍閥割據,打仗是為了統一中國,隻有國家統一,才能穩定社會,才能建設經濟,才能讓老百姓過上好日子。但他忽略了帝國主義在其中的作用,他們從未停止的挑撥使得派系鬥争曠日持久。不趕走處身事外的掠奪者和破壞者,亂世永無甯日。
喬宥思緒有些混亂: “既然毫無出路,那該怎麼做?”
褚惠搖搖頭:“沒人知道。”
“那我們可以離開嗎?”
“你可以走。”褚惠停頓半晌,“我不行。”
他笑笑,已經不會再感到困惑或無奈。
他曾經有理想有抱負,後來卻都不得已忘記了。因為現實很沉重,夢想很遙遠。他選擇了不可割舍的責任,他必須為此低頭。
他有無比珍視的東西。他為了那些東西而奮鬥,卻也被它們束縛。
他年輕的時候得到過一個很好的機會,本該大有所為。可他猶豫了,因為舍不得,舍不得手裡的一點點東西。往後的七年,他每一天晚上都在後悔,可又有機會出現時,他還是不敢捉住它們,因為他手裡的東西,越來越多了。他要負擔的,越來越重了。
喬宥無言,沉默地看着他。褚惠放不下一師,他是個稱職到不可思議的領導者。
“年輕真好。”褚惠站起來,越過他往門外走,“自由自在的,真好。”
接下來的幾日,褚惠拔營起寨,開始向前推進。十三旅每每與他們交火,打得都不認真。
“你和風馭到底什麼關系?你不願意跟他打,他也不跟你打。”
“風馭嘛。”褚惠摸出一個煙嘴,那是風馭在上一個指揮部中給他留下的。“風馭和我,是穿一條褲子長大的發小,我們倆一塊參的軍,一塊進的北洋政府,幹了半年多,他被派到曹三傻子身邊,進了直軍,我被派到聞質這,進了奉軍。後來奉軍出關,直奉關系惡化,我們還打過幾場仗。每次都這樣,你進我退,你退我進。這是一種,默契。”
“你們就這麼糊弄,也沒人說?難道大家看不出來?”
“說,怎麼不說。應老驢天天拿着個說事,什麼态度不積極啦,貪生怕死啦,哦,有時候還說我裡通外敵,胳膊肘朝外拐。”
“那你還真是屢教不改。”
這時候下起了雨,鄭報君給兩人支好棚子。
“這雨不小,待會戰壕裡估計要漫起來。”喬宥擦着身上的雨水,“咱們等不了。十六師來了就進攻,來不了咱們得撤退。”
他們此刻一隻腳已經邁進了直軍腹地,隻等十六師和混成二旅趕到,便把另一隻腳也放進去。盡管目前對峙的十三旅并不會構成威脅,但他們始終不敢掉以輕心。
“是這理。”褚惠拾掇着新煙鬥,“鄭報君,去給老鄒打個電報,催催他。”
天空愈沉,烏雲厚重,雨勢明顯增強,雨珠成墜,密集地砸下來,捶得棚子砰砰作響。
等待的時間最是折磨人,喬宥無事可做,隻好從外頭挖點泥巴,捏泥人。
“你不是想聽我臉上這個疤嗎?”褚惠翹腳坐在木箱子上,“我現在給你講。”
“那時候二次革命,京城内潛伏着好些革命黨人,有幾個人想要刺殺袁大頭 ,沒成功,就被關進監獄裡,等着秋後問斬。我當時在獄裡當差,每天都跟他們混在一起,聽他們說軍事獨裁,說民主共和,漸漸地開始同情他們,同情革命。後來二次革命失敗,他們想去南方投軍,我就幫助他們越了獄。本來挺順利的,要出城門的時候被發現了,打鬥的過程中被砍了一刀,不省人事了。”
“那你沒受處分?”
“事情被壓下來了。我毫發無損,繼續做獄卒。那幾個人下落不明,聽說是逃出去了。”
“沒想到你這麼進步,還去救革命青年。”喬宥拱拱手,“真是刮目相看。”
褚惠受到鼓勵,接着又講了一串他在北洋政府時的英勇事迹,直從中午講到傍晚,十六師和混成二旅到的時候,他的故事才隻推進到1914年。
“我說褚師長顧不上接我,”鄒範鄒師長彎腰進入棚子,“又吹牛呢?”
“我接你幹啥,你自己認路。”褚惠收起煙鬥,“大家都到了?那就開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