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芷琰放在被子上的手收緊,攥成了拳頭。心髒收緊,爬過了密密麻麻的刺痛。過了一會,她才用力地點頭:“隻要師父願意就好。”
她沒敢看桂詩情,害怕自己的表情暴露内心的真實想法。
桂詩情說,當她眼中的陰霾散盡,充滿光明的時候,她才會選擇離開。
但是桑芷琰知道,她不可能放桂詩情離開。她就像一個任性的孩童一樣,死死抱住自己最後一個娃娃,死都不會放手。
丹穴山燒了、言澈背叛了、以為的朋友是一條埋伏在身側的毒蛇、視作親人的侍女心心念念希望她死去……桑芷琰什麼都沒有了,隻剩下一個桂詩情。
她很清楚,心頭唯一的善念即将被黑暗吞噬,湧動的惡念無時無刻不再啃噬着她的内心。桂詩情就是她黑暗世界中引路的唯一的一束光,若這束光也湮滅了,她不知道自己會幹出什麼來。
那樣的她必然會讓桂詩情感到無比失望的。
激烈的情緒在桑芷琰的胸腔之中翻湧,顯露在臉上的卻隻有平靜。桂詩情卻像感受到了什麼一樣,伸手壓在了桑芷琰的手背之上:“桑桑,人要長大,分離不可避免,你要堅強。”
她不想堅強!
桑芷琰聽見自己的内心發出了一聲短促的哀嚎,但是她的嘴唇動了動,輕聲應道:“好。”
*
桂詩情的傷要養幾天,但是浮遷的事情還留下了很多未解的謎團。
根據桂詩情的講述。桑芷琰在界中看見的那名和萬俟淵長相有幾分相似的青年是西域魔族魔尊的長兄,也是上一屆魔尊競争的熱門選手,不過因為各種原因敗北了,在自己的支持者宮氏的保護之下逃至中原,等待卷土重來的時機。
然而時運不濟,魔尊在西域愈發壯大的時候,原本安定的中原卻發生了神族危機,信仰缺失,人類拿起手中的利刃對準了高高在上的神族,浮遷龔氏不信卷入其中。
但是這裡還有一點疑問。
“龔氏是西域衆人,法力并不來自于神眷,本該在此次洪流之中屹立不倒。究竟發生了什麼,才使得他們覆滅?”
聽見桑芷琰如此發問得的時候,桂詩情的神色也凝重了幾分:“我在界中經曆了十次輪回,但對于這個問題,依舊沒有确切答案。我隻知道,龔氏的覆滅來自内部。”
“内部?”
“活死人的背刺。”
桑芷琰愣了一下,反應過來:“淩雲?”
桂詩情點頭:“是淩雲。她不知道如何掙脫了龔氏的控制,趁着夜色,調動府上愚木,殺了龔氏上下一百二十口。”
“魔尊的長兄呢?”桑芷琰問道。
“不知所蹤。”桂詩情回答道,“你還記得我們見到淩雲的時候她是一個小女孩嗎?”
桑芷琰點頭。
桂詩情繼續說道:“那是滅了龔氏滿門之後,淩雲換的新皮囊。這個小女孩還沒有踏入修煉的門檻,是龔氏嫡出第二小的女兒,叫做宮彩雲。宮彩雲還有一名妹妹,但是淩雲并沒有選擇那名妹妹。”
桑芷琰皺眉,知道桂詩情有意提及這一點必然有她的原因。
“我不能肯定淩雲做選擇的原因,或許她隻是随機選擇了一具皮囊。但她若是選擇宮彩雲的妹妹,或許我并不會将她培養成你的大侍女。正因為淩雲和你年齡相近,我才會選擇将她帶入桑府之中,而非找一個好人家相送。”
言下之意,讓人毛骨悚然。
“或許隻是我多慮了。”桂詩情擰眉,“世界上不可能有人能先知到這種程度,将我的每一點心理都把握了。”
桑芷琰沉默了許久,忽然問道:“師父,你為什麼會來到浮遷?”
“有一天夜晚,我看見淩雲走進了你的房間。她沒有任何動作,隻是站在床邊,沉默地凝視着你。”桂詩情回答道,“我覺得很奇怪,于是想調查一下淩雲的身世。”
“為何不告訴我?”
“第二天提醒你,你全然不信。”
桑芷琰對這段事情完全沒有印象了,愣了一下,才說道:“那你就放心把她放在我的身旁?”
“我當時覺得她不會傷害到你。”
“為何?”
桂詩情沉默了片刻後,說道:“她伸出手——”
“想要殺了我?”
桂詩情搖頭:“正好相反。她想碰一下你的臉頰,但是在指尖即将觸及到你的皮膚的時候,收了回去。至少當時我覺得,她不會傷害你,隻是有點奇怪。”
桑芷琰忽然沉默了下來。
過了許久,她才擡眼:“太複雜了,我不懂。”
“人本來就是複雜的。”桂詩情笑了一下,“桑桑,世界上大概沒有純粹的好人和純粹的壞人。”
“……第二個問題,”桑芷琰停頓了一下,“調查出結果之後,你會如何處置淩雲?”
桂詩情皺眉:“進入界之後,我查到了很多,知道了淩雲内心對神族的恨。若我回去,不能将她留在你的身邊。我确實将她養大,也有——”
她深吸了一口氣,才繼續說下去:“對她也有感情。但是我不會将你置于險地之中。”
“她也來了浮遷。”桑芷琰說道。
“桑桑的意思是?”
“她為什麼這麼着急,如此及時,就像知道了自己接下來的危機一樣,出現在了浮遷。”
“你覺得淩雲是來截殺我的?”桂詩情搖搖頭,“不可能,她做不到。”
“本來是做不到的,但是師父從界中離開之後,已經身負重傷。她狀态良好,這個時候,師父還有必勝的把握嗎?”
聞言,桂詩情沉默了下來。
半晌,她才重新開口:“我的行動沒有告知任何人,若真的如桑桑猜測的那樣,淩雲又是如何得知,自己已經暴露在了危險之中的?”
桑芷琰的皮膚上泛起一層雞皮疙瘩:“這就是問題所在。”
就像有一雙隐藏在暗處的眼睛一樣,靜悄悄窺伺着他們的一舉一動,并且在她們意想不到的地方布下重重殺機。
桑芷琰站起身:“師父,這幾天你好好休息吧。”
“你準備從哪裡查起?”桂詩情問道。
桑芷琰想了想:“就從突然發難的浮遷魏氏開始吧。”
*
浮遷魏氏。
在老祖魏恩立死後,偌大的魏氏陷入了恐慌之中,安靜如雞。魏氏家主已經将桑芷琰認了出來,更知道桑芷琰手下修士數百,根本不是作為王商的魏氏可以抵禦的。
明明隻有四十幾歲,魏德昌的頭發已經在幾天之中急出了好幾縷白發,他在屋中來來回回地兜圈子,嘴裡念念有詞。
侍從看不下去,勸道:“家主,那個姓桑的不至于這麼可怕吧。我們這次行動也是遵從了趙王的密令啊。”
“你也知道那是密令啊?”魏德昌停下腳步,雙手攤開,“既然是密令,說明趙王還不準備将敵對的意思直接公開。而且,哪怕趙王願意保我們,遠水也止不了近渴。誰能想到,遠延客棧背後的主人竟然是桑氏!鬼知道桑氏在浮遷還有沒有其他據點,若她帶領着下屬此刻打上門來,我們如何應對!?”
說到最後一句,魏德昌提高了聲音,幾乎是吼了出來。
侍從被吓得脖子一縮,後退了一步,嗫嚅道:“不、不至于吧。有什麼人能和趙王對着幹啊。”
“你當趙王這麼多年不針對桑氏是為什麼?”
魏德昌一張臉氣得通紅,指着侍從破口大罵,聲音還未落下,就看見一名侍從從外面跑來。
那侍從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扶着門框咚地一聲跪在了地上,滿面驚恐。
“又怎麼了?”魏德昌叉着腰,喘着粗氣,厲聲問道。
“打、打上門來了!!”侍從高喊道,“桑芷琰帶着十幾名侍女打上門來了!!!!!”
魏德昌眼前一黑,身子軟塌塌地倒了下去。
魏府又是一陣兵荒馬亂。
*
魏府剛失去了一名老祖,元氣大傷,此刻桑芷琰上門,志氣先矮了半截,比起完成趙王的密令,更緊要的事情是保存自己。
魏德昌提着衣襟,快步從府中跑出,跨過了門檻,沖着門口的桑芷琰先是弓腰,腰闆毫不猶豫地一折到底:“桑家主來訪,魏某有失遠迎。”
沒有聽見頭頂的回應,魏德昌不敢自己直起腰闆,豆大的汗珠從額頭上沁出,浸透了他臉上層疊的皺紋,一滴一滴滴落在地,洇開了一點一點深色的水迹。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的腰闆都要僵硬了,才聽見桑芷琰冷笑了一聲。
“魏家主未免太過謙,我剛到浮遷沒有多久,魏氏不就派了本家長老,給了我一場盛大的迎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