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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尋感受着如有實質的怒火。
它不是一下子出現。
它緩慢積累,逐漸成型。
在邵琅一半開玩笑一半難以置信地驚歎她是大預言家時,“憤怒”冒出了一簇火苗。
姬尋沒把這簇火苗當回事,若無其事地和邵琅一起嘻嘻哈哈設想,如果收到三十六個月工資,她們會做什麼。
邵琅想更新她的設備塢,L&L為工程師配置了全套工作站,不過……作為工程師、開發者,誰會嫌自己的裝備多呢?
她還想去歐洲旅行,這筆錢可以作為旅遊經費。
姬尋說,如果是以前,她可能也會把重點放在提高生活質量上。
但是現在,她會把這筆錢分成三部分,首要考慮生存:生活費、醫藥費。然後是她的醫療基金、設備升級經費、懷瑾的維保基金;最後一部分作為計劃外支出,保險和養老金。
邵琅沉默時,姬尋忽然想起,在那方小小的聊天室裡,她曾和人暢談,貨币隻是一串數據,一旦人工智能普及,所有勞動都由機器人完成,人類得到解放,貨币自然失去其存在意義。
那時她多麼天真、幼稚啊,不過那時她确實很年輕。
她認為所有數據化的東西都可以篡改、删除。
删除了就不存在了。
沒有留下記錄的事情就沒有發生。
消滅證據,她們所做的一切就像自然發生。
和所謂的曆史一樣。
人類越來越依賴互聯網,越來越無法脫離由數字構建、計算的世界,人類社會越來越脆弱。
基于數字所形成的一切,都是那麼脆弱,虛無。
直到她回歸現實。
邵琅送她去乘車,叮叮當當、叽叽喳喳地告訴小虞老師:姬尋預測到了太陽傘爆炸事件的後續。
“憤怒”吐出火舌。
那一刻,姬尋意識到她松懈了,她露出了破綻。
她不應該以組織成員的思維方式預測太陽傘工廠事件後續發展,她已經回到現實。可偏偏,她像一個希望得到關注的小孩子,迫不及待戳破肥皂泡,吸引别人注意。
“憤怒”的火舌舔舐她的頭皮,在小虞老師驚訝地說“小尋這麼厲害的時候”,猛地襲卷上來,包裹她全身。
姬尋曾試圖熄滅它。
她說她看過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科幻小說,思想先驅們表示一旦生産力得到解放,比如人工智能出現,将使現存貨币體系失去意義,人類不再需要“錢”這種東西,她還提到大模型時代的締造者,他曾許諾向每位用戶派發數字貨币。
她鎮定地編造理由,說太陽傘工廠爆炸事件中最突出的一點是,無人傷亡,這讓她不禁去想,這會不會是一種提醒,告知人工智能技術應用者應首先保證人的利益。
小虞老師好似接受了她的解釋。
姬尋反問小虞老師有沒有設想過未來社會——不是很遙遠,或許就是明年、後年。
人工智能時代從大模型拉開序曲到智能體頂替超半數的勞動力,再到人們打不過隻好投降、加入,不過短短五六年時間。每次當姬尋意識到時間如此之短、變化如此之快,都不免感到震驚。每一次都是。
小虞老師首先溫柔地糾正了一個說法。
她說,智能體頂替的并非勞動力,而是勞動崗位,一些重複性勞動并不需要人力投入。
人們應該把創造力、靈感甚至後天習得的技能應用到更廣闊的天地。
小虞老師用L&L的輪崗制舉例。
L&L的員工承擔了許多非本職任務,但是沒有人認為自己的工作過于繁重,有智能體幫助處理文書和數據工作,她們有更多時間探索不同崗位所需的多種思考方式。
L&L鼓勵員工們尋找激發自己創造力的事情,它首先提供了充分的基礎保障——員工衣食無憂,沒有硬性的工作時間要求。
實際上,對于思考者而言,她們反而是二十四小時工作,反而是在她們不用被生活瑣事、工作任務分散注意力時的時時刻刻。靈感的火花仿佛空氣,無處不在,無時不活躍。她們的工作成果不一定出現在所謂的工作時間。
姬尋用“小虞老師又在誘惑我申請全職”輕描淡寫結束了這個話題。
哪有那麼簡單,她想。
L&L的員工哪個不是十萬乃至萬裡挑一,即便智商不是,運氣也一定是。
她可以加入L&L獲得一份理想的全職工作,背靠大樹庇護,祁懷青呢?祁葭菼呢?
理想總是美好的,現實不是。
就像她曾經以為她能呼風喚雨,改變一切。
然而她對現實中的一切無能為力,既改變不了時間,也改變不了物理,更無法篡改生老病死。
憤怒就在這一刻悍然成長為龐然大物。
它的骨架是“無能為力”,皮肉是“揮之不去”,外面招搖的毛發看起來像“軟弱可欺”。
姬尋在小虞老師面前克制自己,在腦海裡安撫這隻蠢蠢欲動的巨獸。
直到回到原本應該獨屬于她的空間。
釋放出這頭巨獸不需要任何前奏,不需要編寫程序然後啟動它。
它就那樣緩慢走出意象世界,來到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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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J親吻她的耳朵到現在,過去了多長時間?
J顫抖着,好像一隻蓄滿力量時刻爆發的野獸。
歐理抽空感受了一下自己的心跳,想找出類似于恐懼的迹象——就像母親毫無征兆發怒時她全身血液停止流動、心髒被無形的大手攥緊時那樣。
可是……
沒有哎。
她隻感覺到興奮。
掌心沁出少量汗液。
心跳如擂鼓。
呼吸……
呼吸還是很困難,J卡着她喉嚨呢。
可是這些都不影響她感受愉悅和喜愛。
她還沒跟人如此近距離接觸過——母親抓她當然不算,那可是她的母親,她是母親的布偶、不聽話的娃娃,母親有權利随意處置她,撕扯她。
原來皮膚和皮膚的碰觸如此……迷人。
歐理喜歡這樣的感覺。
懷瑾2701的顯示屏上出現碩大的驚恐表情。
但在黃豆臉下方,是可視化的呼吸指導。
波紋如呼吸般收縮、擴散。
2701——TS安慰她不要害怕,她不會受到實質性傷害。
她相信TS。
她更相信J。
J好像沒有意識到,盲杖(電擊槍)已經離她很遠了,而且手上的力氣也在減弱。
歐理從喉間擠出一點雜音。咳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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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洋蔥咳個不停。
顫栗不已。
但姬尋不确定對方真正的情緒。
智能眼鏡沒告訴她。
機械眼尚無法辨析肉眼觀察到的所有情緒——當然了,人類自己都沒辦法保證完全解析所有微表情,何況機器。
讓姬尋懷疑小洋蔥情緒狀态并不如預期那般恐懼的,是她忽然嗅到的一股陌生氣味。
——不、不是嗅覺作用,嗅覺怎麼能接收無法形容、非實質性的氣息?
它像某種……氛圍信息素。
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前所未見的、令她血脈贲張的味道。
姬尋想:她連氣味都能随意消除随意變化,她還有多少層僞裝?她的目的是什麼?
氣味是最難消除的東西。
可是小洋蔥卻能在一夜之間洗清楚她原本以為已打上烙印的蘋果氣味,然後若無其事地耍弄她,偷襲她。
盡管小洋蔥明知後果。
沒有人蠢到讓自己一次次步入明顯不歡迎她的地方。
除非她深信對方無法對她造成實質性傷害,相信無論糟糕到哪種程度,她都會扭轉事情走向。
歐理把這種事當成樂趣。
由她主導的遊戲。
就像過去和組織成員玩遊戲,不是虛拟遊戲,而是把遊戲規則投放到現實,把現實裡的人當成任務目标。
盡管她們對選定的目标造成一定程度的影響,甚至危害到他們的生活、工作、社交,可是當目标憤怒大喊、無助哭泣時,她們隻會哈哈大笑。
她們沒法把受捉弄的人的負面情緒、不利影響放在心上,離她們太遙遠了,隔着屏幕、隔着上萬公裡的距離,那些目标就像一個個……遊戲角色。
你會受遊戲角色的歇斯底裡影響嗎?
你會被遊戲角色的憤怒威吓嗎?
不,如果你跳過太多劇情,在面對一個個或悲傷、或憤怒、或無助、或祈求上帝保佑的角色,你甚至隻感到枯燥乏味。
你咂咂嘴,快速點按下一步、下一步。
你無動于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