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賽輕聲道：“這很正常吧。她即将迎來新生兒……總得有人照顧。”

她提到“新生兒”時，語調有些奇怪，明明知道那就是自己，可說出口的那一刻，仍覺得格外遙遠，有種恍如隔世的錯位感。

“不不不，事情要是這麼簡單就好了。”華莎一挑眉，“我一開始也這麼以為，可是後來發生了一件事。我記得很清楚，那是她臨産前的某天，我上班到一半，出門去透氣。”

“你們上班中途還能出去透氣？你不會就是出去摸魚吧？”林賽立刻打斷。

“那怎麼了？”華莎理直氣壯，“這點破工資，不摸魚怎麼活？再說了，我要是昨天不摸魚，沒正好撞見你男朋友摔下來，他這會兒早就屍骨無存，被懸崖下那群鳥分食了。”

艾倫苦笑了一聲。

“好吧，但他不是我男朋友。”林賽平靜地反駁。

“行行行，不是就不是。反正那天我出去透氣，看到其中一個奶媽帶着個小男孩在醫院附近的小路上，學習走路。這個小娃娃，那麼多天來，我竟然是第一次見，估計是被他們有意保護起來了。他黑發黑瞳，大概一歲左右，邊上還跟着一隻小狐狸。”

艾倫立刻反駁：“等等，你别搞錯了，這就是你說的交集嗎？這确定是我嗎？哨向基因攜帶者，雖然可以從嬰兒期就表現出一定的精神場，但精神體出現通常是在青春期前後。一歲小孩怎麼可能有精神體？”

“我發誓我沒看錯。”華莎一字一句，“要是我看錯了，就把你這雙眼睛給挖了。”

“？”

“我說真的。那時候那狐狸還特别小，紅彤彤一團，吱哇亂叫，奶媽趕緊抱住孩子，一邊去抓那隻狐狸。我當時覺得挺滑稽的，就多看了幾眼。”

她語氣忽然柔和下來：“然後，塞拉菲娜出來了。她一現身，那狐狸立刻蹿進她懷裡，小男孩也撲過去抱住她腿。她彎下腰，把他們兩個都抱了起來。可以看出，她挺寵你的——很意外吧？”

艾倫難以接受這個事實。他明明有自己的親生父母，不是嗎？姐姐說過，父母是在維和任務中殉職的，這事發生在他出生後不久。之後，一直都是姐姐和他相依為命。

這中間，為什麼會出現塞拉菲娜這個變數？

艾倫仍然試圖從理性角度出發：“你确定那真的是我？在A星，黑發黑瞳、年紀相仿的向導又不是隻有我一個。精神體是赤狐的也不止——”

“她叫了那男孩的名字。”華莎說，“她抱着他的時候，喊的是——艾倫。”

這句話落地的一刻，病房陷入短暫的寂靜。

艾倫怔在那裡，林賽轉頭看向他。他眼神裡有驚訝，有茫然，也有一種說不清的錯愕。

誰也沒有說話。

仿佛過去的每一片碎片，以一種非常邪門的方式拼在了一起，雖然不可否認确實完成了拼圖，但細看還是很邪門。

開什麼玩笑……

難道，自己的父母曾是塞拉菲娜的舊交、或者部下？在他們殉職後，塞拉菲娜短暫地慰問了成為孤兒的他？随後，她就把他一并帶到了A星的向導塔生活？

這樣就說得通了。他的記憶始于黑塔，最開始，他似乎确實是在黑塔生活的。

所以，夢境裡的那場大火，原來就是24年前賽默飛世爾炸掉A星黑塔的那件事？所以，融合态裡會出現埃徳蒙·賽默飛世爾，因為是他當年主導了那場入侵，他也在現場？所以，在大火中，有個女人抱着他安慰他，這個人難道是塞拉菲娜？

可是，仍然有一點說不通——為什麼，塞拉菲娜要讓他隐藏自己的精神體呢？

為什麼，連愛麗絲也從小警告他，不準露出自己的精神體呢？愛麗絲到底瞞了他什麼樣的驚天大秘密？還是說，連愛麗絲都不知道背後的原因？

一塊多出來的拼圖碎片，可能隻是意味着一個小小的錯誤，也可能意味着，滿盤皆錯。

艾倫覺得頭愈發的痛了。

忽然，幾聲刺耳的引擎轟鳴劃破了黎明的寂靜。米蘭達帶着車隊趕到了，一排皮卡車揚起塵土，隆隆聲像是一隻手，猛地把他們從漫長的回憶中拉回現實。

他們這才恍然發現，夜色早已褪去，天光大亮。

而華莎，在連珠炮般的叙述中，終于喝幹了茶壺裡的最後一滴水，也說完了那段奇遇。她靠在椅背上，浮現出一種疲憊卻滿足的神情。

艾倫還一臉茫然地坐在那裡，顯然大腦宕機了。林賽則怔怔地盯着地面。

她的生母——那個曾讓無數人聞風喪膽的女人——竟是在逃亡的颠沛中、在那樣破敗簡陋的環境裡，生下了她。

不久後，塞拉菲娜就死了。在那段草率而痛苦的生命末期，她聽上去倒不顯得絕望，反而從容不迫，還有時間做科研，甚至，還和艾倫産生了某種聯系。

林賽的腦海中閃現出兩隻狐狸的影子：她的精神體是一隻雪白的北極狐，艾倫的是一隻赤狐。品種不同，顔色各異——可都是狐狸。這……真的隻是巧合嗎？

她忍不住悄悄湊近艾倫，趁米蘭達還在門外調度隊伍的空當，低聲在他耳邊說：

“喂……你和塞拉菲娜的精神體都是狐狸，她在你一歲時就那麼親近你，還一直把你帶在身邊。你……你不會也是她的孩子吧？”

艾倫側頭看她，眼珠轉了轉，語氣帶着點吐槽意味：“如果你的家族都能通過種種基因檢測手段找到你，那為什麼不能找到我呢？我還安然無恙地在A星這麼多年，沒被貴司認領，不是嗎？而且，我不是沒有父母，隻是父母早亡。我見過自己的出生證和全家福。錯不了，我和我媽長得還挺像的。”

林賽一愣，随即點點頭，尴尬地應道：“我知道啦……我隻是太震驚了，想跟你核對一下。”

皮卡車在門口停穩後不久，米蘭達推門而入，頭發被風吹得有點亂，卻依舊身形幹練。她一進來，掃了一圈屋内的氣氛，揚了揚眉，半是打趣半是感慨地說：“啧，人不是都好好的在這兒嗎？怎麼還是一種追悼會的氛圍啊？”

林賽和艾倫幽怨地盯着地面。

能不煩嗎？謎團越解越多，危機如影随形。

在場唯一爽到的人，華莎，高興地跑到米蘭達面前自我介紹。

米蘭達一邊寒暄，感謝她的救助，一邊把一副牢固的可折疊擔架放在地上，拍了拍手讓外援隊的人都進來：“快和這幾位一起收拾一下，咱們得走了。沒想到最後這倆活寶都能安然無恙，被我們找回來，算是最好的結局了……愛麗絲高興壞了。林賽，雖然你做得很好，但下次不許這麼做了。”

林賽苦哈哈地去拆艾倫的點滴和監護，表情空洞，艾倫也是一副生無可戀的表情。

米蘭達莫名其妙地看着這兩個家夥，用活力滿滿的語氣說：“樂觀點！寶貝們，你們可是死裡逃生啊！我大發慈悲，不扣你們的紀律分哈。艾倫你再堅持一下，和林賽一鼓作氣把實習給做完，再平平安安地回去。放心吧，看在這次有人重傷的份上，我會給你們放水的，任務也降低難度，不為難大家。雖然我也有一大堆事情要問艾倫，比如你為什麼擅自離隊啊？為什麼去懸崖那邊啊？但是現在算了吧，等我們登上去Q星的星船——一切，等那之後再說！”

說完，她轉身拉開門，讓光線照進這個陰恻恻的病房，自己則叉腰站在一邊，給留守在基地的對接人打電話。

大門敞開，晨光灑進來，将這漫長一夜的千言萬語盡數沖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