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彥愛極這一雙眼,也恨極這一雙眼。他至今記得,當初深夜街巷,撞見這被打手追得無處逃遁的女子時,就因她擡頭之際的一瞥驚豔,自己竟破天荒地将人帶回府裡,想着迎娶正妻後,給個妾室名分。
不曾想這女子表面溫馴,背地裡卻謀算着逃跑,若非巡察護院機警,還真被她得了逞。
這事鬧得有些大,驚動了主持中饋的孫夫人,當時就發下話來,賞了這不懂規矩的“小蹄子”三十鞭。
孫彥本待發作,想到這弱質女子剛挨了罰,又強壓怒火:“母親素來寬和,若非你使小性逃走,她也不會罰你。待我娶了正妻,自會納你為妾,到時祭過祖宗、拿了文書,也省得你牛心左性,總想着……”
他話沒說完,就被崔蕪一聲冷笑打斷:“誰要給你當妾!”
孫彥先是愕然,繼而愠怒。
昔日崔蕪以女婢的名義随侍身側時,雖不願如其他女婢一般媚上逢迎,倒也還算溫馴。誰知這回出逃被抓,不知是遭逢大變受了打擊,還是脫身無望幹脆破罐子破摔,居然一反常态,句句硬頂、字字針對。
崔蕪:“誰愛當誰當,我絕不做這個狗屁妾室!”
孫彥大怒,恨不能一掌掴去,想到崔蕪身上有傷,才硬生生按捺住:“不當妾室,你想做什麼?秦樓楚館出身的玩意兒,還想做刺史夫人不成!”
崔蕪冷冷瞪着孫彥:“我甯可一世不嫁,也好過被你這種人惡心得隔夜飯都要嘔出來!”
孫彥名為節度使之子,其父孫昭掌着江南最繁華的吳越之地,隐為這一帶的土皇帝。四舍五入,他與皇太子也沒什麼分别。
這樣的角色,如何能忍受這般羞辱?一時間,眼神冷到極緻:“楚館小女,不說自安卑賤,還敢妄論夫人之位?”
“出身下賤的東西,果然不識擡舉!”
這不是他們頭一回争執,早在孫彥暗示欲納崔蕪為妾之際,崔蕪就已明确表達了婉拒。
“身陷青樓,原是時運不濟,但蝼蟻尚有自愛之心,小女不願為人妾室,”彼時,崔蕪跪在孫彥腳下,鄭重叩首,“小女願為奴為婢,隻求報償恩情之後,郎君能放我離去。”
孫彥的反應是捏住她下巴,端詳着那張明豔面龐,半是輕蔑半是洞悉地一笑。
“以退為進,聰明的伎倆,”他丢開手,漫不經心地轉開眼,“隻是凡事過猶不及。”
“安分守己,自有你的前程,下去吧。”
他卻不曾想,崔蕪說不願為妾,是真心實意,甚至切實付出了行動……還差一點成功!
仿佛兩記大耳刮,啪啪抽在孫彥臉上。
叫他焉能不恨?
他恨,便要崔蕪更恨,字字句句化作毒刃,直往崔蕪心窩裡捅。恨到極緻,崔蕪咬牙獰笑:“你做夢!”
反正撕破了臉,她索性破罐子破摔:“你若敢強我,總有一日,我定要你江東孫氏滿門覆滅,一個不留!”
孫彥乍聞此等惡毒咒言,先是大怔,繼而怒火上湧:“好,好得很!我倒要看看,一個玩意兒如何叫我滿門覆滅!”
他氣惱至極,一時也顧不得世家子的風度,徑直鉗了崔蕪雙手,将她摁在枕上。
“哧啦”一聲,崔蕪衣襟撕裂,露出半邊赤裸肩頭。
崔蕪想都不想,偏頭一口咬下。
她下了死力,犬齒切入虎口便再不松開,似要生生撕下一塊肉來。鮮血瞬間湧出,又順着嘴角緩緩流下。
孫彥痛怒交迸,反手一耳光甩去。
崔蕪到底是個孱弱女子,哪禁得住武人掌力?整個人險些被抽飛出去,耳畔“嗡”一聲,眼前奓開金花。
孫彥回過神,倒是生出些許歉疚,隻是身份性情雙重使然,不肯流露面上:“你若是想着激怒于我,便能被趕出去,那就是錯了主意。待得少夫人進門,我自會納了你。”
“我有的是手段和耐心,縱然是匹難馴的烈馬,亦有法子叫你俯首低頭。”
這時,門外傳來丫鬟的聲音:“郎君,夫人請您過去。”
孫彥正好得了台階:“我晚些再來瞧你。”
他邁步往外,一隻腳堪堪邁過門檻,忽聽腦後勁風凜冽,百忙中隻來得及偏過頭,一隻瓷碗擦着鬓角飛過,砸了個粉粉碎。
孫彥回頭,正對上崔蕪怒火灼燒的眼:“滾!”
孫彥捏緊拳頭,隻聽得身後婢女連聲催促:“郎君,夫人還等着呢。”
孫彥臉色陰晦不定,終于冷哼一聲,轉身離去。
***
礙眼的人走了,崔蕪總算能安心睡上一覺。
可惜沒睡多久,就被“砰”一聲巨響震醒——這回闖進來的可不是什麼嬷嬷婆子,而是精悍親兵,毫不憐香惜玉地拖起崔蕪,押到院子裡。
崔蕪:“……”
這他娘的還有完沒完!
服侍的婢女趕緊上前阻攔,口中賠笑道:“幾位大人,我家姑娘是大郎君要的人,沒大郎君吩咐,任何人不得……”
話沒說完,已被為首的親兵冷冷打斷:“我等奉節度使大人谕令行事,膽敢阻攔者,格殺勿論。”
婢女臉色蒼白,猶豫地看一眼崔蕪,到底不願搭上自己小命,默默退至一旁。
親兵的力氣與尋常仆婦不可同日而語,崔蕪被押跪在地,隻覺肩膀生痛,關節都要擰斷了。
一盆清水擺在她面前,親兵揪住崔蕪發髻,将她往盆裡摁去。
崔蕪突然意識到他們要做什麼,求生欲望占據上風,不顧一切地掙紮起來。
然而她身上有傷,如何能與訓練有素的親兵抗衡?
被押着浸入水盆,清水瘋狂湧入口鼻,氣道與肺葉好似被火燒灼般劇痛,她在無意識的掙紮中摳斷了十根保養精細的指甲。
又或者,她其實根本不必掙紮?
這十年來,她多少次想過放棄自己的生命,幻想隻要在異世死去,就能回到自己的來處。
隻是每一次都沒能扛住與生俱來的對死亡的恐懼,在最後一刻放棄了。
如今有人願意幫她這個忙,替她結束這噩夢般的一生,不是一件好事嗎?
這麼想着,掙紮漸次弱下,她甚至主動地、歡欣鼓舞地,将清水吸入肺髒。
就在她一隻腳堪堪踩入鬼門關的瞬間,壓住肩頭的力量突然松了。有人将她從水盆裡撈出,一隻極有力的手掌摁住肚腹,将肺髒裡的水壓出。
一股股水流自口鼻中湧出,崔蕪連嗆帶咳,身體不自覺地蜷成一團,瞳孔蒙着一層模糊的淚膜。
她掙紮着擡起頭,透過那層淚花,依稀看見一道颀長鶴立的身形。
拖出深重狹長的暗影,将崔蕪孱弱顫抖的身體籠罩其中。
陷入黑暗前的最後一絲意識,她聞到一股特殊的氣味,悠遠而野性,仿佛西北關外浩瀚無垠的黃沙大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