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逃也似地跑了。
崔蕪沒急着動,側着耳朵聽了會兒,确認寒汀去得遠了,将裡側裹成一卷的毯子扒拉下:“人走了,放心吧。”
毯子滑落,露出黑衣男人罩着黑巾的面孔。
他動作利落地撐起身,誰知羅漢床空間有限,這麼一起一坐,不可避免地與崔蕪發生肢體蹭觸。
而她現在外衫盡除,僅着一件抱腹。
柔膩的觸感過電般掠過指尖,黑衣人身形微僵,不敢再有動作,甚至不敢細看,自己碰到的究竟是何處。
他挪開視線,低聲說了句什麼。
崔蕪沒留神,一時錯過了:“你說什麼?”
“你……”黑衣人開口居然打了個磕絆,咳嗽兩聲才若無其事道,“你且将衣裳穿好。”
崔蕪:“……”
她一邊暗自嘀咕“都闖人閨房了,連這點陣仗都不敢瞧,”一邊将衣裳粗粗拉好:“這樣成了吧?”
黑衣人總算将頭轉了回來。
他動作飛快地掀被下床,轉過身時,已然目光沉靜。
“在下與姑娘素未謀面,”黑衣人說,“姑娘既是孫府中人,為何相助在下?”
崔蕪奇怪:“明明是你先救的我,我不過還你一個人情,很意外嗎?”
黑衣人:“……”
崔蕪笑了笑:“孫昭将我賜死之際,有人打暈侍衛救了我一命。”
“你以為我當時咳得睜不開眼,就認不出救命恩人嗎?”
黑衣人沉默片刻,沒問崔蕪是怎麼認出他的。
“既如此,在下與姑娘兩不相欠,”他道,“姑娘保重。”
說完,轉身要走。
誰知崔蕪另有打算,在他擡腿前先發制人:“不管你潛入孫府有何意圖,我能幫你。”
黑衣人腳步頓住。
崔蕪原本隻有三分把握,見他反應,又添了兩成:“此地是節度使府,不存在認錯路的可能,不請自來,不是行刺就是盜寶。節度使府守衛森嚴,單你一人,險阻重重,如果有人相助,則事半功倍。”
黑衣人思忖片刻,轉過頭來。
“所以呢?”
崔蕪:“你也看到了,孫昭要我性命,我跟他們可不是一路人。既如此,何不互幫互助,各取所需?”
她要将主動權握在手裡,不給對方沉吟質疑的機會,一口氣把話說完:“不管行刺還是盜寶,都得找對地方,你的目标是哪?正院、庫房,還是書房?”
黑衣人起先不答,聽到最後一處地點,倏爾眯眼。
崔蕪多年青樓生涯不是白熬的,隻憑一個眼神就判斷出,自己猜對了。
“原來你的目标是書房,”她倒了冷茶,用手指沾着,畫出簡易的示意圖,“這是西偏院,這是正院,這是後花園……正院原也有個書房,不過是做樣子看的,真正存放機要文卷的,是花園東首的小院子。”
黑衣人就算原本存疑,見她畫出地形圖,也不由凝肅了眼神。
“此地守衛外松内緊,除了明面上的護衛,還有蟄伏暗處的部曲,加起來不下二三十人,更有機關暗箭,觸之即死,”崔蕪說,“閣下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我面前,身手想必不俗,但你隻有一人,想同時避開守衛與機關,難度可不小。”
她說的有理有據,黑衣人聽進去了:“你有法子?”
崔蕪敢開口,便是在心裡做了全盤推算:“先告訴我,你到底要找什麼?”
她幾乎已經确定,黑衣人不是為行刺而來,否則他要刨根究底的就不是書房所在,而是孫家父子的行蹤。
黑衣人沉默不語,顯然還沒完全相信她。
崔蕪想了想,要他對一個剛認識沒多久的人付諸信任,确實有點強人所難。事實上,她也無法完全肯定對方值得合作,隻是她沒有選擇。
孫家父子執掌鎮海軍,于江浙一帶隻手遮天,單憑崔蕪自己,想逃出節度使府千難萬難,隻能借助外力。
“好吧,你不信我,我不勉強,”思忖再三,崔蕪主動讓了一步,“不管你想找什麼,我都可以幫你進入書房,但我有個條件。”
這一回,黑衣人終于有了反應:“什麼條件?”
崔蕪鋪墊了這麼多,等的就是這一句:“幫我離開潤州城!你能潛入節度使府,應該有法子吧?”
這個條件不算簡單,黑衣人再次沉默。
崔蕪心中火燒火燎,臉上卻不露分毫,一隻白如羊脂的手抵住窗闆,就聽本已遠去的腳步聲再次挨近。她揚起下巴,半是挑釁半是催促地揚了揚眉:時間有限,考慮好了嗎?
黑衣人沒有太多選擇,飛快權衡過,下定決斷:“可以。”
崔蕪卻沒這麼好糊弄,将瑩白掌心伸過去。
黑衣人皺眉看着她。
崔蕪理直氣壯:“口說無憑,信物為證。”
黑衣人沒想到這個看似嬌柔的小女子這般難纏,略作思忖,将匕首還入鞘中,一并遞過。
“你打算怎麼做?”
崔蕪眼波流轉:“簡單,煩請郎君替我傳封信。”
她撿了張嵌入花瓣的绯紅箋紙,提筆寫下兩句話:“從我這偏院出去,往東走一射之地,是一處名叫‘松濤齋’的院子。郎君隻需避開守衛,将信留在桌案上即可。”
松濤齋是什麼地方?
那是孫昭次子,孫彥同胞兄弟孫景的居所。
信箋上并無他語,隻有兩句前朝詩句:自有春愁正斷魂,不堪芳草思王孫。
情意綿綿,應時應景,襯着清婉秀麗的簪花小楷,以及绯紅箋紙上若有似無的幽香,幾能叫人醉倒。
黑衣人有點明白她想幹什麼了。
“鎮海軍節度使之子,自小耳濡目染,怕是沒那麼容易上當,”他沉聲道,“若姑娘的計策不奏效,又當如何?”
崔蕪嫣然一笑:“先試試。總歸沒壞處,不奏效再想别的轍。”
黑衣人定定瞧了她片刻,閃身離去。
試試的結果……自然是管用的。
一刻鐘後,院門口傳來騷動聲,依稀是看守崔蕪的侍衛在攔人。然而闖關的這位是個纨绔性子,被攔後非但不肯知難而退,反而和親衛杠上了。
“郎君有命?我不姓孫?我不是孫家郎君?怎麼我在自己家,還有地方不能去!”
“都給我讓開!今兒個誰敢攔我,我打斷他的腿!”
屋裡的崔蕪聽着動靜,嘴角浮起一絲極微妙的笑意。
事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