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能痛成這個鬼樣子!
二級疼痛的堕胎尚且如此,十二級的分娩痛該有多可怕?
憑什麼女人就得受這種苦,憑什麼男人屁事沒有?
更可氣的是,承受了這些苦痛的女人,在這個狗屁時代居然處于被剝削的弱勢地位!
簡直混賬透頂!
古代沒有止痛藥,崔蕪隻能放任思緒信馬由缰,以此分散注意力。忽聽門口輕輕響了聲,有人推開艙門,緩步走了進來。
崔蕪飛快閉眼,假裝痛暈過去,手卻探入枕下,握住匕首刀鞘。
然而來人十分守禮,不曾越過擋在床前的木屏風,隻是在屏風後席地跪坐。很輕的“嗆啷”一聲,他拔出随身長劍,橫陳于膝頭,修長手指并攏,徐徐撫過如水劍刃。
崔蕪心有所感,扭頭瞧了眼,隻見屏風上映出男子身形,輪廓堅毅側影挺拔,果然是蕭二。
她莫名松了口氣,握住匕首的手悄然松開。
***
貨船在徐州停留了一日一夜,再次醒來時,崔蕪有一瞬恍惚,不知自己在哪,也分不清是真是幻。
她剛從夢境中脫身而出,總覺得自己在家裡,下意識喚道:“口渴,想喝水……”
指使到一半才反應過來,這裡不是家中,也沒有刀子嘴豆腐心的母親一邊抱怨“讓你睡覺不蓋好被子,看,着涼了吧”,一邊将紅糖姜茶送到床頭。
然而,真的有人将熱騰騰的茶碗遞來,苦澀的湯藥氣味沖入鼻中,熏得人立時清醒。
崔蕪擡頭,果然對上蕭二沉靜無波的眼。
“把藥喝了,”他說。
崔蕪的理智在一刹那歸位:“什麼方子?”
蕭二:“地黃,芎?,生姜,當歸,甘草……”
崔蕪回憶片刻,确定是膠姜湯(4)的用藥,隻是少了一味阿膠,大約是藥材貴重,一時半會兒尋不到。
此方原是用于溫經止血、散寒止痛,正對崔蕪的症狀。她本想接過湯碗,不料手腕虛得直打顫,于是也不矯情,就着蕭二的手一氣喝光。
“我睡了多久?”崔蕪話說到一半,險些變了調,實在是當歸加生姜,味道又辛又苦,叫人舌頭直打結,不禁懷念起現代的糖衣藥片和膠囊。
“整整一日一夜,”蕭二十分守禮,視線轉開,瞧着角落裡的燭台,“你昏睡時,産婆來瞧過,說是胎兒已經排下,然惡露未清,還需好生調理。”
崔蕪小幅度地調整了下姿勢,發現身上清爽舒适,并無粘膩之感,想來是她昏睡之際,産婆替她擦拭過身體。
但這不會持續太久,根據崔蕪的經驗,藥物流産後,下腹會有持續的收縮痛,并伴随出血現象,嚴重些還會惡心、嘔吐和頭暈。
“船上諸事不便,勞主家費心了,”崔蕪吃力地探入枕下,摸出裝首飾的荷包,“沒有讓人家白費力氣的道理,這點心意,還請蕭郎君代為轉達。”
蕭二沒要她的心意,想也知道,這姑娘出逃在外,行囊不會太過豐厚,傍身之物就那麼兩三件,經得住幾多花銷?
“蕭某曾應承,會替姑娘打點路途所需,”他還是那句話,“姑娘安心靜養便是。”
崔蕪忍不住了。
她與蕭二相識不過數日,到現在連人家真名都不知道,委實談不上交情深厚。雖說一開始,她的确幫了蕭二一個大忙,但她身陷孫府之際,也是蕭二屢次相救,較真論起來,還是她欠人家情面多一些。
可是憑什麼呢?
崔蕪有自知之明,她出身楚館,身份低微,沒有任何家世與背景可以利用。一定要說,她通身上下唯有一張臉和一身醫術還有些可取之處。
即便如此,也絕不值得旁人冒着性命危險相救。
何況蕭二不是尋常人,觀他氣度行事,必是眼下或者曾經手掌權柄過。
居上位者,往往比普通百姓更惜命。
“一路行來,承蒙蕭郎君照拂,崔蕪十分感激,”她字斟句酌地說,“隻是我與郎君萍水相逢,既無寸功亦無深恩,當不起郎君如此厚愛。”
蕭二神色淡淡,仿佛沒聽出她的試探之意。
“人生在世,難免波折,既遇到了,幫一把不過是舉手之勞,”他說,大約是覺得這話有客套之嫌,又道,“姑娘雖為女子,卻心存氣節、身有傲骨,蕭某很是感佩。”
崔蕪自嘲一笑:“零落泥淖之人,哪敢談什麼傲骨?蕭郎君贊我心存氣節,換做旁人,見我這般出身,卻屢屢違逆節度使府嫡長郎君,指不定笑我不知尊卑、不識好歹。”
蕭二本已打算告辭,與女子共處一室,還是剛堕過胎的在室女,終究不妥。可這句話不知怎地觸動了他,腳步随即頓住。
“我生母亦是零落泥淖之人,”他淡淡地說,“因其殊色,被父親看中,納為妾室,數年後郁郁而終。”
“她是個極傲氣自愛的女子,我從未覺得她有何卑賤之處。”
言罷,他颔首緻意,轉身走了出去。
獨留崔蕪怔怔良久。
***
蕭二步伐穩健地穿過走道,丁三郎身邊的賬房迎上前,滿面笑容道:“聽說令妹病了,我家郎君特命小人送了些補身的藥物來,不知小娘子可好些了?”
蕭二看出他笑容之下的算計之意,卻沒點破,隻道:“好些了,有勞挂心。”
賬房搓着手,本就挺不直的腰背彎得更深了些:“我家郎君之前的提議,不知您考慮的如何?”
蕭二沒說話。
賬房拿不準他心意,笑得更謙恭了些:“我家郎君是真心傾慕令妹,隻要您點頭,他願意出這個數作為聘禮,且過門就是正室少夫人,決計委屈不了令妹。”
說着,伸出右手巴掌。
蕭二還是沒說話,隻背手站在暗影裡,靜靜看着他。
賬房覺出無形的壓力,閉嘴了。
蕭二這才道:“我母親早亡,隻留下一個幼妹,我看着她長成嫁人,不料夫家刻薄,所托非人。”
賬房賠笑道:“我家郎君是真心實意……”
“舍妹曾言,此生不遇心儀之人,斷不肯再嫁,”蕭二平淡打斷他,“蕭某已經誤了她一回,斷不能誤第二回。”
賬房聽出他的決然之意,諾諾告辭了。
等人走遠了,蕭二攤開右手,掌心裡躺着一團揉皺的字條——
丁三不是好東西,惦記你妹子,想把人當禮物送給北地豪強!
小心,别被他得逞了!
字迹潦草,字體稚拙,乍一看像是孩童習字的鬼畫符。
蕭二将字條揉進袖口,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