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衍乘着禦風劍落地時,留仙宗内的星子已經全部顯露出來了,子時最後一道鐘聲響過。
卡着鐘聲的最後一秒,他足尖一點,青衫翻飛,堪堪踩着鐘聲餘韻掠上青蓮峰。
剛一拐過牆角,他的腳步就滞在原地,手中的酒罐因為這突兀地停頓碰撞在一起,發出沉悶的響聲。
裴憫坐在台階上,手中的松油燈已經燃了一半,一身白衣如雪,烏黑的長發如墨,垂落肩頭。
他懶懶散散的倚在牆邊,或許是太過困倦,又或許是天生冷淡,總之,他撇着嘴角,眸光又冷又沉,仿佛誰惹了他似的。
孟衍嗤笑一聲,走上前去,一把将酒壇上拍在他臉頰上,居高臨下的看他:“又等我?”
他瞧了瞧四周因風卷過的黃葉,戲谑道:“沒有必要,這天氣這麼涼,我怕你凍着了。”
裴憫目光平靜無瀾:“我不冷。”
“真的?”孟衍徑直湊到裴憫身前,一把攥住了他修長冰涼的手:“糊弄誰呢,回去,别惹上風寒了又來怪我。”
裴憫猛地抽回手,臉更黑了:“孟衍,你以為我稀罕等你嗎。”
說罷,立馬提着燈便要起身離開,孟衍窮追不舍,嘻嘻哈哈的往他懷裡塞了一罐酒。
撲面而來的是一股濃烈刺鼻的酒香,以及一股若有似無的脂粉氣。
裴憫識得這個,孟衍每次從青樓裡喝完酒,衣服上袖子上總會沾點。
他心中冷笑一聲:“讓開。”
裴憫推開孟衍,腳下生風,一溜煙兒便跑沒了。
鄰屋的木門“哐”地一聲重重合上了,震得檐下銅鈴叮當作響。
孟衍也不在意,回房将那兩罐酒藏在房間書房的暗閣裡面。
一股油墨和酒香的味兒混雜一起,實在不太好聞。
不怪他有這個奇怪的愛好,季尊源管的嚴,不僅不許他在宗内飲酒,甚至還規定了霄禁的時間。
徜若子時還未回宗,第二天他就得準備在山門口的那棵老桃樹上扮演倒挂金鈎,他丟不起那人。
雖然季尊源貴為掌門,但他喜酒如病,後山松風崖上近乎藏納了大半個國的名酒,隻是從來不喝,真是怪人。
而裴憫就跟索命鬼似的,每天夜裡在門口提着盞燈,扮演望夫石幽怨的盯着自己問:“你又去哪兒了?”
裴憫此人,心高氣傲,沉默寡言。
自與他相識後天天倒黴,功課沒做,他就嚴厲催促,下山喝酒,他就攔路截短,修行怠慢,他就嘲諷輕慢。
他自認為自己天賦異禀,在劍道造詣上獨領風騷,偏這木頭不盯劍招,專盯他杯中物,實在讨厭。
孟衍看他不爽很久了,隻是出于對自己師兄的身份,總放不下身段明面教訓他。
更何況他每日的生活已經很有趣了,紅塵萬象,哪個不與跟裴憫待在一起有意思。
孟衍曾經問過他:“師弟,你是不是很讨厭我啊?”
裴憫冷漠的瞥來一眼:“讨厭。”
他補充一句:“很讨厭。”
他不清楚這個讨厭的範疇,約莫是自己實在怪張惡劣,他咬牙切齒的加重了那個“很”字。
當然,孟衍也不例外,他比裴憫中的更厭煩這個小師弟。
無情,無趣,無感。
最開始他也不是真的讨厭裴憫。
孟衍是大洐國的九皇子,皇帝最小的孩子,從出生開始就一直就不停地生病,大小病接連不斷,不能随意出門。
他聽母後說,大衍國那年幹旱,收成不好,接連着三個月都沒有下過雨,皇上焦頭爛額的請國師降雨。
怎料到了他出生的那天,皇宮的城牆上方霞光萬道,孤鹜齊飛,沒過多久下了場聲勢浩大的太陽雨。
一個自稱是叫覺悲的胖和尚,衣衫褴褛,拄着一個葫蘆拐杖,判言他孟緣深就是天神下凡,能保國運綿長,隻是身體弱,活不過二十一歲。
最開始皇帝還不信,叫人拉了出去,結果孟衍一歲的時候,開始間間斷斷的生病,起先是風寒發熱,後來開始嘔吐,不得已每天泡在藥罐子裡長大。
皇宮裡的太醫院和禦膳房盯得緊,什麼山珍海味都不能往嘴裡送,做菜之前要先翻翻用藥和食品的禁忌,為了孟衍還專門做了本食譜。
夏日熱了就喊兩個人跟在他身後扇風,冬天冷了,就給他關在屋裡熏暖香爐。
可即使這樣,他還是日漸消瘦,皮包骨頭似地長也長不大。
五歲會走路了,就爬院子裡的杏子樹,結果爬累了就在樹上乘涼。
下人們找了一天,一直到天黑都沒蹤影,就在皇上龍顔大怒,下令要砍掉一片頭顱之時,孟衍骨碌一下,從樹上滾了下來,然後把頭磕了好大一個血口子。
七歲時,宮中飄了大雪,小孩子天性好動,也不圍着手爐,脫了鬥篷就一頭紮進雪地裡,結果一個沒看住,撲通一下就掉冰河裡去了,又養了好一陣。
小孩子天性無拘無束,下人們兢兢戰戰的伺候着,怕他磕着碰着,又怕小祖宗一個不高興,腦袋就落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