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觀山忽然起身,從書櫃上的架子取了一個漆黑的小箱子,他在裡面摸索一番,取出兩頁紙,甩在桌上,敲道:“你自己來看。”
孟衍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最終走了過來,捏起一張紙,下一秒,他臉色煞白。
泛黃的宣紙上,用濃墨寫着《廢學書》三個大字。
下面密密麻麻的小字,是李觀山為宋遙風寫的,原因是打算放棄學業,回家從商。
關鍵是上面已經蓋了書院的官印,表示林士紳已經同意了他的請求。
再下面一張,竟是孟衍的賣身契,因為周轉多手,所以已經損壞泛黃了。
手指翻到最後一張紙的時候,孟衍瞳孔緊縮,手指顫抖着,久久不能言話。
這是一封尋親信,因為長年壓在箱子裡有了不可磨滅的痕迹。
“竊聞血脈之親,關乎人倫之大體。父子之系,實乃天道之常經。今有太傅李秋實,因子嗣丢散他鄉,心中惶惑,寝食難安。特具狀上呈,伏乞陛下明鑒,以辨真僞,定分止争。”
“——丁醜年仲春三月李秋實謹啟。”
下面一張是皇帝的回信:
“聞令郎失散,足下憂心如焚,朕亦感同身受。今幸得音訊,特修書以告,望能稍解懸望之苦。”
“令郎現名杜應紅,居于萬古城安平鎮宋府下,今随宋府公子宋遙風抄書習字,雖非大富,亦得溫飽。”
“朕曾暗觀其形容舉止,眉目間頗似足下當年,舉止超脫,為人正大,故可确信無疑。若欲相認,可遣人至宋府上,自有人接應引見。”
“骨肉分離,實乃人生至痛。今既有蹤,望足下勿過悲切,宜早作打算,或親往探視,或遣可信之人接歸。倘需相助,朕亦願略盡綿力。”
李觀山觀他表情道:“你那父親已經被抓起來了,先前我問過你,你父親是做什麼,你回答不上來,現在我告訴你,他杜無生,三年賣了兩百十九個孩子,以此賺得盆滿缽滿,卻又去賭局輸得一幹二淨。”
“将你賣進宋府時,你可看他為你流過一滴眼淚?聽說你已經四年沒有回過家,你可知道,他膝下已經有了新的兒子?你還忠心耿耿地為他賺錢,杜應紅,動動你的腦子想想吧。”
孟衍不可置信地抱着腦袋,雙目通紅:“不可能,這隻是你脅迫我的理由罷了,你想讓我徹底遠離宋遙風,對不對?”
“騙你做什麼?我的好弟弟。”李觀山好笑地瞥他一眼:
“你可能不知道,我爹乃是皇帝手下的親信,宋遙風給不了你的,我爹都能給你,以後負責宋府抄家的也是我爹。”
“我爹他膝下隻有我一子,因此對我百般呵護,從見到你第一眼,我就知道此人不俗,你應該感謝我。”
孟衍埋着頭,聲音悶悶的:“所以你們要怎麼處置杜無生……”
李觀山輕笑兩聲,涼薄的聲音帶着森然的寒意。
“往重了說關入大牢斬頭,往輕了說流放嶺南,終身為奴,你要選哪個?”
孟衍沉默許久:“我沒有這個資格做選擇吧。”
“隻要你想有。”李觀山取下腰間常年懸挂的玉佩,塞進他手心裡,伏再低語:“這是我父親讓我交予你的玉,本該屬于你的東西,你若收下就答應我的所有條件,我至少能保宋遙風一命,你若拒絕,宋遙風則與你天人兩隔。”
孟衍蹙眉,攥緊着手心那塊光滑圓潤的白色玉佩:“你讓我想想。”
“隻給你一次機會,天亮之後,默認拒絕。”李觀山道。
他望着黑沉沉的夜幕,聽檐下鈴聲嘩啦啦的作響,心緒繁雜。
就在這甯靜之時,屋門外忽然傳來叩門聲,一下比一下急促,随即屋内的兩人聽到裴憫沉悶的聲音:
“應紅,你回來仔細和我解釋,你要做什麼。”
孟衍渾身一震,不可置信道:“李觀山!你又做了什麼?!”
李觀山戲谑道:“我跟他講,你即日便會離開書院,和我一起居住,其他什麼都沒說。”
“你憑什麼?!”孟衍急道:“你都說了我是你的弟弟,你憑什麼不讓我上學,你憑什麼剝奪我的權利!”
李觀山輕笑道:“你和父親隻有這層血緣關系在,你作為他第二個兒子,他能給你所有想要的,但他絕不會像縱容我一樣縱容你的,畢竟我已經被養成一個廢物了。”
孟衍不聽他胡言亂語,他腦子裡隻有宋遙風的聲音,于是沖到門邊,就要打開那扇門。
李觀山在背後大聲提醒他:“你現在開門吧!你現在開門,宋遙風就難逃一死,我也不會讓你做我的弟弟,杜無生繼續逍遙法外,我自然也不會管,然後在許久之後,你和他的屍體成雙成對,永不分離!”
孟衍不知何時已經流眼淚了,淚水将他那雙眼睛潤的明亮通紅,他死死的貼在門上,聽對方低沉悲拗的聲音,穿透門闆:
“應紅,我知道你聽得見。”
裴憫的指尖抵在門縫上,仿佛要觸到那人的影子:
“我自幼讀聖賢書,總以為克己複禮便是君子之道……可遇見你後,方知情之一字,原不由理法丈量。”
裴憫喉結滾動,聲音不穩:“你若真決意随他走,我……不攔你。隻求你開門,讓我親口問一句。”
“這四年的朝夕相對,在你眼裡,究竟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