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像并不了解慕懷因。
封霜劍給予我的傷,恰到好處,不算輕,至少沒有輕到我還能拖着傷體去魔界找他,也不算重,至少沒有傷及性命。
那日之後,我昏迷了整整十日。
我沒有被送回蒼雪山,而是被安置在宗内回春堂最深處的屋子,與其他養傷的弟子們分了開來,但我醒來的那日,還是有不少人來探望我。
這一場災禍,滄瀾宗元氣大傷。
前宗主,我的師伯還沒完全退位,帶着大師兄一起收拾這個爛攤子,直至臨近天明,才來到我的屋子。
我正要起身行禮,又被師伯按下。
大師兄給師伯搬來椅子,大概是看出師伯有話同我說,便随便找了個借口出去了。
屋内隻剩下我和師伯兩人。
“修仙界……要如何處置我?”我大概也能猜得出來如今外界如何看待我。
師弟是人魔同體,師尊生了心魔,帶師弟逃往魔界,那我呢?會不會成為下一個魔?
“你有一群很好的朋友。”師伯露出溫和的笑意,“一開始,有人說要将你囚進地牢,但劍宗不同意,主張你師門的過錯,不該由你承擔,更何況……慕懷因還捅了你一劍。
“修仙盟說,那是苦肉計,你還是有可能與魔界互通。世家那邊說,其實你早就有所察覺,向曲氏要了捆仙鎖,有計劃先一步大義滅親,囚住宿炆和慕懷因,隻是計劃趕不上變化。”
我莫名其妙笑了一下。
師伯也沒問我為什麼笑,隻是繼續說:“世家那邊,林家家主主張你不會是修仙界的叛徒,若是要将你囚進地牢,林家就從此避世不出。如今北境大亂,缺少人手支援,少一個勢力,北境的情況就艱難一分。”
我想到林明月和那個一直伴在她身邊的神秘男人,猜想我隻不過是個由頭,林家說不定本就不想參與這場紛争。
“讓我沒想到的是,散修聯盟也支持你,說是你曾救過不少散修,從來不圖回報,甚至連名字都不留。景燦,你這些年下山曆練,到底結交了多少朋友?”師伯問。
我想了想,卻回憶不起來,像路過幫助别人渡雷劫,或是殺了魔修救出被魔修所害的修士,這些事情都時有發生,要記住别人的名字太廢腦子,不如多記一記劍譜。
“隻是萍水相逢,順手而已。”
師伯卻說:“萍水相逢,應該袖手旁觀,插手别人的事情,便是主動承擔他人的因果。你救他人,若他是個好人倒沒什麼,若他是個壞人,因為你救了他,他活了下來,日後造的殺孽,也要記在你的頭上。這些,師弟從來沒有教過你嗎?”
我回想起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
有一年,我離宗下山執行任務,回來路上遇到一對快要在雪地裡凍死的母子,順手救了他們,聽說兒子是要去某地進行科考,但他們的盤纏被強盜搶走了,于是又給了他們足夠的盤纏。
大概過了十多年,我和青黛師姐再次路過此地,去和曲涵會合,得知那個兒子竟然成了當地最大的貪官,在皇帝管不着的地方欺壓百姓,作威作福,還請來魔修替他斂财,他則定期為魔修提供新鮮人血,在後院用籠子養了不少專門用來放血的童子。
後來,我殺了他。
回到蒼雪山後,我向師尊彙報了此事,師尊讓我去戒律堂領罰,我受了鞭刑,又在思過崖面壁了一個月。
師尊說,罰我,是為了讓我心裡好受些。
我自知無論我受多重的懲罰,那些被欺壓至死的百姓,那些因為失血過多而死的鮮活生命都回不來,所以我心甘情願領罰。
師尊問我,如果下次再遇到這樣的事情,還會不會出手幫助他人。
我說,會的。
還是會的。
我不會因為那個人以後可能會變成壞人,就扼殺他當一個好人的可能性。
這是他教我的。如果當年他沒有救我,我也不會活到現在,不會去救更多的好人。
我還是願意相信這個世界,好人比壞人多。
那個時候,師尊的神情看起來既欣慰,又有些難過。
欣慰,大概是高興的意思。難過,他是在為我難過嗎?是早就預見我的好意會被辜負,所以難過嗎?
想到他,我的喉嚨發堵,說話竟然有幾分哽咽。
“……救便救了。就算要承擔他人的因果,那就承擔吧。我認了。”
良久,師伯歎息。
“景燦,你和他真的很像。”
我知道師伯所說的“他”指的是誰。
“畢竟是他親手教出來的徒弟。”我舌間發苦,吞咽困難。
師伯擡起手,拍了拍我的手背,像是在安慰我,又繼續說:“他帶着‘宿炆’逃往魔界,為求自保,一路上傷了不少阻攔他的修士。去了魔界後,他又一路打進魔京,占領魔宮,新生的五大魔将均拜倒在他手下。修仙界知道他很強,卻不知道他原來這樣強。
“如今,北境邊界的魔軍依舊沒有撤離,甚至利用他當年留下的劍陣,阻攔修士乘勝追擊。修仙界對你的處置一直沒有定論,除了你的好人緣,也是盼着你能解開慕懷因的劍陣,利用你對他的了解,找出他的弱點。”
師伯拿出一塊令牌,放進我的手裡。
“憑借此令,可調遣前去讨伐魔尊的隊伍。”
這塊令牌入手微涼,我卻覺得像燙手山芋:“修仙界這樣信我?”
師伯誠實道:“說得好聽,不過是派你去當馬前卒罷了。若他能顧念舊情,見了你,說不定會撤離魔軍。若他不念舊情……”
下半句師伯不說,我也猜到,不念舊情,就是去送死。
若以後還想要在修仙界行走,師門出了這樣重大的事故,我不做出一點“貢獻”,修仙界不會再信我。
“不怕我背棄修仙界,投奔他嗎?”我捏着令牌,問師伯。
師伯站起身,低頭俯視我:“這裡有你的宗門,你的親友,你的記憶,你的聲望,在這裡,你幾乎擁有一切,何苦要去一個人生地不熟,又滿地是魔的煉獄?聰明人都知道該如何選擇。”
是的。
聰明人都知道該如何選擇。
所以慕懷因替我做出了選擇。
我捂着心口那道封霜劍留下的傷疤。
“修葺宗門建築的時候,有弟子找到了你的儲物戒。禁制碎了,不知道有沒有丢失什麼。”師伯把那枚内側刻着“景燦”二字的儲物戒放在一旁,便轉身離開了。
屋門打開的時候,外面已經天亮了,日光照進屋内,師伯正要替我關上門,我卻出聲阻止了他。
“就這樣開着吧。我想……曬會兒太陽。”
不知為何,我似乎比從前更喜歡曬太陽了,而且一接觸到溫暖的陽光,整個人救變得懶懶的,不想動彈。
讓我想到以前養的蠱蟲。
我戴上儲物戒,用神識掃了一遍裡面的東西,發現少了一個情蠱。
嗯?
等一下。
我又搜了一遍,确定是少了情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