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洛蒙壓低了聲音,稍稍靠近莫雷:“進去之後,不知是否會觸發戰鬥,我一旦使用魔法,立刻就會被探知,而且很容易留下痕迹,因此若非必要,我不會出手,全靠你了。”
莫雷點了下頭。這是雇傭他的目的,也是他收錢辦事的本分,他自然不會推托。
教堂的青銅門被緩緩推開,月光透過玫瑰窗柔和地撒在地上和聖像上,看着還比外面亮堂一些,倒顯得沒有那麼陰森了,但一樣空無一人。
莫雷松了口氣,閃身進來,反手将大門複位。
貝洛蒙指了指聖座的方向,示意莫雷跟上。
在聖座的後面,掀開昂貴的東方地毯,便露出一個活闆門來。
莫雷撇了下嘴。
密室,密道,密文,教堂裡淨是這些見不得人的東西。
将活闆門上的鎖用巧勁撬開,貝洛蒙在前,莫雷殿後,順着活闆門下狹窄的爬梯向下而去。
爬了一段很長的距離,可能與今天莫雷攀爬的城牆高度相近了,在地下近百尺深的地方,二人終于踏到了實地。
“在聖座之下,竟然通到了這麼深的位置。”莫雷小聲驚歎。
貝洛蒙神情嚴肅,一臉沉重,看向黑黢黢的隧道前方,低聲問莫雷:“你感受到什麼異樣了嗎?”
莫雷遂沉下心來,他的确感受到一點熟悉的波動,和他今天上午第一次進入教堂時感受到的那陣收縮的餘波似乎是類似的東西。
“像是……這個教堂的防禦陣法?”莫雷有些不确定。他陣法課學得很糟。
貝洛蒙道:“似乎是,但不完全是。”
莫雷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這回答,也太模糊了。
“你到底想說什麼?”莫雷追問,“說明白一點。”
貝洛蒙遲疑道:“我也說不好。……往前吧,注意左右,從這裡開始,可能就比較危險了。”
莫雷伸手抓住貝洛蒙的肩,趁人還沒反應過來,已将人擠到身後,邊道:“那還用你說。”
貝洛蒙愣了一下,但看到莫雷前行的背影,緊張的神色也不由緩和了下來。
經過了這麼長時間,莫雷已經适應了地道幽暗的環境,此處隻有一個洞口,用巨大的石塊撐出一個門框的模樣,約莫一人半高,足夠兩人并行,兩側都是人工修整過的痕迹,雕刻着一些銘文和圖案,每隔數尺有一個支架,應當是放火炬的地方。
“這牆上畫的什麼東西。”莫雷低聲嘀咕。
貝洛蒙在身後接話:“就能辨認出的部分,有些是家徽,有些是某個陣法的一部分。累代的标記都有,這個地方至少有三百多年了,不過這裡的陣法有被改動的痕迹,看手法,最近的一次應該不超過十年。”
“這也能看得出來?”莫雷疑問。
“嗯,因為随着研究日深,有些新的手法會不斷加入到陣法當中。”貝洛蒙道,似乎起了些興緻,“一些大型陣法尤其如此,反倒是那些常見的簡單陣法,幾乎沒有什麼改進的空間了。”
莫雷不是很感興趣,不過還是點了下頭。
這條通道曲曲折折,一路上都沒見陷阱和警戒,莫雷估摸他們已經轉到了教堂前廣場的下方,又轉過一個急彎,忽然看到了洞口。
有光。
白色的光充斥着整個洞口,還暈了一點透明的藍色。
莫雷一時之間不太适應這麼明亮的光線,閉上眼睛等待了一會兒,才又緩緩睜開。
貝洛蒙已經走到他身側,眯着眼睛對着洞口細瞧。
“這是什麼光?”莫雷問。
“是陣法運轉的光芒,應該就是教堂的庇護大陣,但是……”貝洛蒙頓了頓,沒再說下去。
“但是什麼?”莫雷催他,他最讨厭别人說話說一半。
貝洛蒙喃喃道:“還混雜了别的什麼……”
這不像在回答莫雷,而是在思考什麼。
“不知道就算了,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嗎。”莫雷不知從哪裡來的莽勁兒,徑直向前走去。
許是之前走過了那麼長的距離都平靜無事給了莫雷莫名的信心,他就這麼踏了出去,一腳踏進了陣中。
“噌”的一聲,腦海中感知危險的那根弦突然繃緊,莫雷隻覺全身的寒毛都豎了起來,他直覺有什麼從兩側向他襲來,整個人立刻向前一撲,還不忘喊一句:“什麼人!”
這聲音足夠大了,跟在他後面的貝洛蒙要是聰明,就該馬上停住不動。
落地又向前翻滾了兩下,直到脫離地上刻印的正在發光的陣法,莫雷不自覺緊繃的神經才稍稍放松。
那種極度危險的感覺消失了。
但更明顯的危險出現在了眼前。
在陣法周圍均等地站着五個教士,此刻正齊刷刷地看向莫雷。
雖說穿着教士的袍子,但每個人臉上都帶着白色的面具,将面容掩藏地結結實實。
“這是在幹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啊。”莫雷出言嘲諷,邊看向陣法的正中。
那裡有一個巨大的,漆黑的鐵箱,直抵此處高大的穹頂頂端,被從陣法中生出的幾條兒臂粗的鐵鍊緊緊束縛着,宛如一個巨大化的囚籠。
最靠近莫雷的人又看向莫雷出現的洞口,似乎沒發現什麼異常,才轉過來正對着莫雷,用刻意僞裝的低啞聲音問:“你是誰?來這裡做什麼?”
莫雷攤了下手,聳了聳肩,誇張地歎了口氣:“我啊,我就是一個過路的窮财神,覺得那個門後可能有什麼值錢的玩意兒,才費勁進來看看,結果什麼啊,隻有這麼一個大鐵疙瘩,和幾個文弱的小魔術師嘛。”
“大膽狂徒!你說什麼?!”有人壓不住火氣怒斥他,手中也拔出了一柄匕首。
莫雷嘻嘻笑了一下:“幹嘛?現在生氣?早幹嘛去了?你們早布置幾個陷阱機關的,我說不定就知難而退了。現在可倒好,讓本大爺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你們該怎麼賠償我?”
領頭的教士壓住身後蠢蠢欲動的其他四人,對莫雷道:“你果真不知道這箱子裡是什麼?”
莫雷冷笑:“我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你們還能放我走不成?”
那教士沉吟了一會兒,道:“自然不行。”說着,邊把手放了下來。
莫雷感覺身後猛地卷起一股熱浪,他不敢向前再碰到陣法,隻得向側面避去,一面拔出長劍,向下狠狠地一劈,将身後洶湧而來的火蛇斬成了兩段。
但危機還遠未解除,被切斷的火蛇仿佛活着的蚯蚓一般,分别生出兩個頭,又向莫雷沖來。
莫雷憑借殘留的那一點精妙的家傳身法絕學,憑着多年來刻苦習練養成的身體知覺,在以呈幾何倍數增加的火蛇群中看似笨拙地遊走躲避,一面觀察四周,琢磨脫身的辦法。
另一邊,教士們正匆忙組織撤離,包括莫雷出來的洞口在内,一共五個人,分别進入了五個洞口。
這幫人,對這個陣法還真是有信心。
見人都散了,莫雷提起一口氣,瞅準時機,縱身躍到蛇群中央,控制步伐和雙腿的肌肉,腳下蹬地,整個人高速旋轉起來。
旋轉帶起的旋風中夾雜着莫雷鋒利的劍氣,将蛇群卷起,把火焰攪碎,上百條兇悍的火蛇頃刻間煙消雲散。
緩了兩周停下步子,就見貝洛蒙從剛剛的洞口探身出來。
莫雷心裡一緊,剛要出言提醒,發現貝洛蒙将将停在了陣法之外,又閉上了嘴巴。
貝洛蒙看着陣法神色凝重,表情甚至可稱難看,望向莫雷的目光隐隐似有些複雜。
莫雷隻當自己沒看出來,走上前幾步,笑道:“你果然沒被他們發現。”
貝洛蒙點點頭,心不在焉道:“隐匿氣息,對你或許不能,對付他們還是很簡單的。”
莫雷好奇:“所以那些人真是正牌教士?”
貝洛蒙應道:“對,剛剛那人路過我時揭下了面罩,确實是我在教堂裡見到過的一位修士,應當是主教的心腹。”
莫雷想了想,道:“他們恐怕以為闖入者正在被烈火灼燒,一時半刻不會返回,但我們的時間也不多,你要做些什麼,就現在盡快做。”
貝洛蒙望了望他,又看向那個巨大的鐵箱子,目光逐漸堅定起來,似乎下定了什麼決心,手心驟然光芒璀璨,一顆魔石便幻化成了一根長杖。
貝洛蒙口中吟誦念咒,長杖頂端飛舞不辍,迅速勾勒出一個光芒更勝的陣法,正好疊壓在原本的陣法之上,原有的陣法在這股重壓之下愈發黯淡,連帶着捆綁鐵箱的鐵鍊也逐漸虛化、松脫。鐵箱轉而由貝洛蒙構築的新陣法支撐住,面對莫雷的這一面鐵壁開始變得酥軟,被陣法的力量壓制着,被迅速撕裂、粉碎,變成一小股一小股的鐵渣簌簌脫落。
鐵箱内的情形就這麼展露在莫雷面前。
莫雷怔怔看着,啞口無言。
一雙潔白的、巨大的翅膀被上百個鐵釘锢在鐵箱之内,一滴滴金色的血液還在順着撕裂開的傷口不斷滾落,淹沒了被燒灼、割裂的破碎的潔白布衫,五色絲締編制的除魔者風格的腰帶,青色的小圓珠編織的飾品,蒼白的、瘦削筆直的雙腿,垂至腳踝的銀色發梢,和赤裸的、低垂的腳掌——随着前方屏障的消失,累積的血液逐漸流淌到泛着白光的陣法上,讓陣法的光芒愈加明耀燦爛。
那是一個天使。
被教會囚禁的、垂死的天使。
不,天使是不會死的,他隻會不斷地感到疼痛與窒息,掙紮着堕入痛苦的深淵。
莫雷感覺自己幾乎要窒息了。全身的血液都在上湧,激得他血管暴突、心跳加速、頭腦發熱、雙目通紅,被深埋了十年的仇恨與憤怒翻湧而來,将他淹沒,讓他喘不上氣。
“……莫雷……”
“……莫雷!……”
“……莫雷!”
“莫雷!”
莫雷猛地清醒過來。
貝洛蒙的長杖尖端正抵着自己的心髒,莫雷瞳孔一縮,剛想反擊,卻發覺一股溫和的力量迅速抹去了他反擊的念頭。
連憤怒都消失了,隻有安甯和沉靜。
“貝洛蒙。”莫雷阻止道,“夠了,收了你的鎮靜術。”
貝洛蒙仔細觀察他,感受他的情緒,發現莫雷确實找回了理智,才撤掉了術法。
鎮靜術的餘威猶存,莫雷知道自己現在非常憤怒,但卻感受不到憤怒的情緒,這異樣的落差感讓人十分煩躁,他狠狠地瞪了貝洛蒙一眼。
“貝洛蒙,你到底是什麼人?”莫雷直接問出了口,他不想再繞彎子了,此刻理智回籠,這種種異常的個中關竅不言自明,全部都指向一件事——
“你為什麼知道我的來曆?”
貝洛蒙神色複雜地看着他,猶豫了片刻,坦白道:“我是,貝洛蒙……帕裡埃。”
……啊。
莫雷退了一步。
一個帕裡埃。
那是,背叛、誣告、颠覆了他整個家族的,帕裡埃嗎?
莫雷此刻已經沒有什麼更激烈的感受了。隻有木然。
是鎮靜術的效力還沒有過嗎?
“我也沒想到,教會竟然真的敢囚禁天使。”貝洛蒙的語氣開始變得急切,“我真的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狀況。”
“我找你很久了,因為這十年一直在留心你的消息,所以白天才立刻認出了你。”
“我沒想過要試探你,更沒有要追捕你的意思,我就是,我隻是想做些什麼。”
“現在不是内讧的時候,我們得先把人救出去才行。”
“莫雷,你聽見了嗎?”
莫雷一直在聽,他聽到了,但每個字聽在耳朵裡都很陌生,就連逐漸熟悉起來的貝洛蒙也變得陌生了。
他究竟在做什麼?他和一個帕裡埃在這裡做什麼?
“莫利……莫爾維德。”
隻是一聲虛弱的、微渺的呼喚,但莫雷狂亂迷惘的思緒頓時被切斷了。
“不要讓仇恨蒙蔽了你的心,莫爾維德?恩克托。”
大腦一片空白,莫雷茫然擡頭,被束縛的天使睜開了金色的眼睛,正凝視着他,目光和藹,慈祥,溢滿了純淨的溫情與懷念。
眼淚從莫雷的眼角滑落,他感受到了久違的親情。
陸地上行走的唯一一個天使,莫爾維德?恩克托的授業恩師,還在。
太好了。
“尊敬的師匠阿特?安傑羅斯,恕我冒昧,我這就為您去除束縛。”貝洛蒙深深行禮,提起長杖,喚醒陣法。
在柔和的光暈中,鐵釘被推出阿特的身體,以盡可能輕柔的方式撫平天使身上的創口。脫開束縛,阿特緩緩降落到地上。
陣法保存、運轉的磅礴靈力重新彙集到阿特的身上,使他的身體和力量迅速複原。收回翅膀,重新幻化出普通人的模樣,阿特?安傑羅斯走到莫雷面前,伸手擁抱了他。
“好久不見,莫利,我的孩子。”
這是來自家人的懷抱,是莫雷白天才歆羨過的。
“多謝你,貝洛蒙?帕裡埃。”阿特又看向貝洛蒙,微笑着伸出雙臂。
貝洛蒙上前接受了這個擁抱,帶着歉疚和痛苦:“我的同袍帶給您這樣的折磨,我很抱歉。”
阿特拍了拍他的肩膀:“這不是你的錯。正如恩克托家族的傾覆,也不是你的錯。你已經在努力彌補,做了很多了。”
說着,阿特看向了莫雷:“仇恨是你的權利,我的孩子,但是,仇恨不該束縛你,更不該遮蔽你的眼睛,玷污你的心。”
莫雷閉上眼睛,他明白老師的意思。
“我們得走了。”阿特說,邊把手搭在兩個後輩的肩膀上,下一個瞬間,三人已出現在迪克托林薩聖城外的森林裡。
“到了這裡,就可以好好說話了。”阿特笑了笑,溫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