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滢話音剛落,便見裴昭面色驟變。
他薄唇抿起,淡漠的眼神流轉間,倏而銳利。
男子身形修長魁偉,默然睥着她,威壓劈面而來。
不該問的麼?蘇滢呼吸微滞。
被刻意埋藏多年的記憶,猝然湧上心頭,裴昭盯着她,心緒起伏不定。
終究,他沒說什麼,默然調轉足尖,大步朝住所走去。
夜風細細,并不猛烈,可他肩闊腿長,腳步飒沓如星,袖底便似曳過一陣疾風。
他生氣了,蘇滢清晰感受到他情緒變化。
本想弄清緣由,緩和裴昭和侯夫人之間的關系,沒想到弄巧成拙。
望着他利落離開的背影,蘇滢毫不懷疑,若不趕緊做些什麼補救,很可能讓裴昭與侯夫人之間更疏冷。
“表哥!”蘇滢一手輕捉裙面,快步追過去。
裴昭步幅大,走得快,對她的呼喚充耳不聞,蘇滢一路小跑,直跑到他院外不遠處的假山側,方才追上他。
終于追到觸手可及的位置,蘇滢怕他一進院門,便再不肯聽她說什麼了,也顧不上心中對他本能的畏懼,擡手便拉住他衣袖,急急喚:“表哥留步。”
假山上橫斜的枝葉遮住燈籠光,蘇滢光顧着追上他,并未多留意腳下。
話音落下的一瞬,她足尖踢到什麼,痛呼出聲。
身形前傾,她未能穩住,拉住他衣袖的手指下意識攥得更緊。
鼻尖撞到他衣料,才堪堪穩住身形。
他衣料下硬邦邦的肌骨,撞得她鼻尖生疼,蘇滢眼眸瞬間浮起水霧。
她擡手輕捏一下鼻尖,視線沿他衣料繡紋往上,越過他寬直的肩,骨相優越的俊朗側臉,對上他側眸望來的眼神。
回來路上,裴昭腦中浮現出六歲小裴昭的身影。
那個小身影快步跑在侯府大路小徑上,四處找阿娘,很長時間裡,他都不信阿娘已離開人世。
直到他曾經很喜歡的小姨,小周夫人進門,他才确定,阿娘已不在,武安侯府有了新的侯夫人。
小周夫人進門,他當然記得。
阖府喜慶的紅,紅得刺目。
喜帕遮住新婦的臉,所有人笑着祝福,隻有他想到遮住阿娘的冷硬棺蓋。
他沉浸在缥缈久遠的回憶裡,甚至不确定那些記憶是真實發生過的,還是他的夢境。
他憑着本能回住處,根本沒注意周遭的一切。
直到衣袖被人拉住,裴昭陡然回神,側身回望。
細細香風襲來,有人磕在他上臂。
他冷眼睇視,卻見少女輕揉鼻尖,杏眼中淚光橫生。
“表哥,對不起,我問那句話,并不知會惹你生氣。”蘇滢怕他走開,仍攥着他衣袖,鼻尖酸酸的,她說話語調也變得楚楚可憐,“我隻是想幫幫舅母。”
“那日表哥當着二舅母的面,隻說了一句維護舅母的話,舅母便欣慰不已。”蘇滢望着他,“表哥和舅母都是很好很好的人,也很在乎彼此,為何偏偏不親厚呢?”
裴昭瞥一眼攥住他衣料的細指,本想揮開,卻因她的話而僵滞未動。
他稍稍攥拳,拿出平生最多的耐心,聽她說完。
以為自己會生惱,哪知他氣笑了:“在乎?誰說我在乎她了?她早已如願以償成了侯夫人,又怎會在乎我?蘇滢,她說什麼你便信,還來問我做什麼?”
言畢,他失去耐性,揮袖甩開她。
剛要走,卻聽蘇滢急急争辯:“舅母什麼都沒說,若非她那日喝醉了,無意中說了兩句,我甚至不知道她為何忽而有興緻飲酒。”
裴昭登時定住,尚未放下的手臂懸空。
蘇滢再度拉住他袖口,攥得更緊些,小心翼翼問:“表哥,你與舅母之間,恐怕有許多誤會。”
說出這話,沒見裴昭動怒,她懸起的心放下些,膽子也大了幾分:“表哥可願與我說說?”
“誤會?”裴昭微微牽唇,笑意涼薄。
一個寄居在侯府,什麼都不懂的小姑娘,也敢來過問他的事了。
真是不知所謂,自作聰明!
本以為她有幾分聰慧,知道拿他鎮住裴暄,原來也是個愚鈍的。
裴昭冷笑一聲,側過身,舉步往院門走去。
剛走兩步,衣料牽扯的力道提醒他,她仍執着地想解開所謂的“誤會”。
蘇滢也不知自己哪裡來的勇氣,竟敢在他揮開之後,還一直不肯放手。
可他明明是在乎的,否則怎會聽她說完那番話?
雖未松手,蘇滢心裡卻直打鼓,對他願意開口的把握,不到兩成。
她站在原地,扯住他衣袖,仰面凝望着,想等他回頭說些什麼。
可是,裴昭隻是停下腳步,并未回頭。
墨發一絲不苟束于玉冠,後腦對着她,語氣清冷:“放手。”
蘇滢不想,迫于他的威勢,不敢忤逆。
隻得慢吞吞松開,任由他衣料随風自由拂動。
“對不起,是蘇滢冒昧了。”蘇滢垂眸,對着那背影福身施禮,“舅母待我照拂有加,蘇滢身無長物,隻是想借此機會回報一二,惹表哥不悅是蘇滢之過,還請表哥莫要遷怒舅母。”
那背對她的身影未動,似乎在等她這位不速之客先走。
蘇滢有些難受,倒不是為自己,而是為侯夫人。
她轉過身,吸了吸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