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兒的媽姗姗來遲,隻一個人。
她穿着打扮很普通,臉上未施粉黛,顯得有點兒老氣。
她進門後看了看躺在那蓋着民警外套的小孩兒,直接走向了民警:“我現在能帶他走了嗎?”
民警從辦公桌後站起來,帶她到戚語先和姜非面前:“你小孩兒把人家的貓丢進了河裡,人跳到河裡把貓救了起來,這兩個是當事人,你們……到調解室解決吧。”
這位女士都沒想過質疑或者反駁,轉過身:“對不起啊,他就是很調皮,你們想怎麼辦?”
阿姨的态度也說不上好還是不好,好像有點兒誠懇,又好像淡漠得很,公事公辦地就隻想盡快解決這事兒。
民警一直在旁邊當和事佬。
戚語先和姜非的訴求很簡單:“賠錢,道歉。”
戚語先把寵物醫院的賬單拿出來給她看。
“我希望你可以對孩子做好相關教育,不論是一隻貓還是一個人,生命都是脆弱的,他還小,他也應該要知道這些,他也該為他的行為負責。”姜非的頭發還是濕漉漉的,身上套頭衛衣加灰色運動長褲。
姜非今晚把這些話對那小孩兒說了好多遍了。
試圖和小孩講道理,不如他跳進水裡的聲音大。
沒有什麼結果。
姜非隻能把這話再講給大人聽。
“我會看好他的,”阿姨答應得挺誠懇,“至于賠償費,你們稍等一下,我現在讓孩子他爸轉錢過來。”
錢的事有時候是好解決的。
難的是别的事。
“起來,”那個阿姨扯着小孩兒的衣服拎什麼一樣把他拎起來,“向哥哥道歉。”
小孩兒迷迷糊糊地被拎起,還沒怎麼醒過來。
她把小孩兒拉到戚語先和姜非面前。
“阿姨,你好好跟他說。”姜非皺了皺眉。
“好好和他說,他不會聽話的。”阿姨的臉上像吹過一整個季節的幹風,濃稠的焦慮灰沉。
小孩兒看見了他媽也沒有太大情緒波動,像掙脫戚語先的手一樣掙脫他媽的手,往别處跑。
姜非還沒來得及做什麼,那個阿姨又把小孩兒扯回來,壓低他的脊背,語氣很嚴肅:“道歉。”
姜非是想要小孩兒的道歉,想要小孩兒的爸媽好好看管教育孩子,可是,沒想到是這種教育方式。
他想說的話已經說過好幾遍,車轱辘話來回說,說到他自己都不知道還要說什麼,隻能幫着拉一拉,去護着那小孩兒。
民警也過去拉着小孩兒的胳膊:“乖點兒啊,可憐天下父母心,你媽媽為了你賠了一千塊給人了,你就說句‘對不起’就行了。”
小孩兒甩着頭,身子左扭右扭,就是不說一句話。
民警又勸戚語先和姜非:“要不,拿了錢就算了吧,小孩子都還不懂事。”
《未成年人保護法》或許不會保護戚語先,但它一定會保護為了好玩把一隻貓丢進了河裡的七歲半小孩兒。
戚語先要不是聽那小孩兒說過話,他快要懷疑這孩子是不是啞巴,或者智力上有點兒什麼問題。
姜非拉過他的手在抖,想要阻止小孩兒媽媽又沒有太多的立場。
其他民警聽見哭吵,司空見慣一樣連頭都沒擡。
小孩兒他媽态度始終挺雲淡風輕:“他上一次去撩别人的狗,被咬傷了,我都不敢叫人賠醫藥費,我現在叫他放學就回家,沒想到又跑出來。”
平平淡淡的陳述語氣,挺荒謬。
小孩兒在鬧,他媽抓住他一次,他就掙脫跑開一次。
負責這事兒的民警去抓他,他就踢人。
也不說一句話,哭得很大聲。
哭着躺到了地上,踢飛了鞋子,往地闆上跺腳。
他媽媽把他拽起來,他也不太掙紮,抹一把眼淚,消停兩三秒,又掙紮跑開,再躺到地上轉着圈地哭鬧。
他拉起自己衣服胡亂地擦流了滿臉的眼淚和鼻涕。
他媽拽他也沒用多大勁兒,總是拉起來了,小孩兒又跑開,躺到地上哭。
他媽又拽他,他又哭,又鬧。
那小孩兒哭得發瘋一樣,像個撞進了屋子裡的昆蟲,胡亂跑動,胡亂掙紮。
小孩兒媽媽臉上的表情太冷漠了。
她對她孩子都不需要問個解釋和說法,從頭到尾壓着她孩子,叫他:“道歉。”
她對姜非和民警的解釋都比對孩子的多。
她說他不聽話。
戚語先忽然就對那小孩兒讨厭不起起來了。
有這樣的媽。
他可憐他。
公安局外邊黑漆漆的。
式微的燈光照着茂密的樹。
蟲鳴吱吱。
公安局裡喧鬧得有點兒過分。
戚語先安靜得反常。
也不是,安靜的戚語先才是正常。
警局裡的人都沒空管他。
戚語先往洗手間走,出來的時候帶着一桶水。
大家都還卡帶似的重複着“拉——拽——哭——勸”的過程時,戚語先一桶水澆在小孩兒母親身上。
整個警局安靜下來了。
“喂!”旁邊看熱鬧的民警站了起來。
還站在旁邊拉着小孩兒的民警也反應過來,踢開地拖桶,掏出警棍指着戚語先:“你幹什麼!”
姜非也愣了下,回過神來之後第一時間把戚語先拉到身後,自己去面對着民警和其他人。
小孩兒掙脫民警的手,沖過去抱着他媽媽的腿,繼續嚎啕大哭着。
“就當是他給我道歉了吧。”戚語先從身後拉着姜非,走出來,平靜地說。
小孩兒他媽始終平靜的眼底出現一絲怒氣。
姜非爺爺突然出現在派出所,聲音中氣十足:“幹什麼呢?”
“爺爺,你怎麼來了?”姜非愣了愣,握住戚語先的手緊了緊之後松開,去扶他爺爺。
“德叔,”民警也愣住,眉頭微皺,“怎麼是你來了,我不是給文新打的電話嗎?”
姜非爺爺叫姜永德,他膝下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大兒子姜文新——姜非的大伯,二兒子姜文晖——這是姜非爸爸,小女兒姜文靜嫁到了華豐村。
這民警算得上是姜非家村裡同房頭的親戚,但和姜家沒太多聯系,他手機裡姜家人電話隻留了姜非大伯的。
姜非出了事,來到警局,他給姜非大伯打電話來着。
姜文新是公交車司機,今晚值夜班,還沒回來。
姜文新不能管,也不想管這些事,就給姜永德打了電話,叫他去派出所接孫子。
姜非爺爺平常夜晚八點多就睡了,接到姜文新電話時剛睡下不久,電話響到快完才接起來。
姜文新複述得誇張,爺爺聽完了大概就挂了電話,急匆匆地起身穿好衣服過來。
老人家走動的步伐和年輕人不太一樣,他們的身體是運作了幾十年的正在老化的機器。
姜非爺爺走起路來肩背略微向前傾,左腳踩下去,右腳擡起來,一步,一步,每一步是踩着了地才往前走的。
像一幀一幀播放的定格動畫,走得急,走得快,但不太流暢。
爺爺拉着姜非的手走進來,指着民警,指着小孩兒他媽:“姜非平常不會做壞事的,你們幹了什麼欺負他?”
女人又恢複到一片平靜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