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語先小時候住着六層樓的農村自建房。
四樓是他和爸媽一起住的房子。
五樓租給了外地來雲城務工的一對年輕夫婦。
五樓到六樓的樓梯之間有一扇鐵門,有鎖,有半層閣樓——放滿了雜物。
六樓也算是雜物房,但是沒放多少東西。
一台壞掉的電視機,一個櫃子,幾個箱子,一張雙層床。
屋子裡床上、地下和墊子上散亂地堆放着戚語先玩過的玩具。
樓梯連着屋子,沒有門,屋裡唯一一扇門連着露台。
他們在那養過雞、鴨、魚、烏龜,戚語先在那喂過流浪的野貓。
那個六樓的房間曾經給戚宏住過一段時間,後來空着,成了戚語先的童年基地。
戚語先現在都還睡着雙層床。
一個人,雙層床,上層放着小收納箱裝起來的他的東西,下層是他常睡的床。
他已經記不起從什麼時候開始,面對家裡……隻是想逃避。
躲進房間裡,或是跑出門。
不想聽戚偉和王敏争吵的聲音,
不願意看到他們吵得激烈的時候推攘得像是要打起來。
不喜歡陌生人——包括爸媽的豬朋狗友、鄰居和陌生的親戚。
王敏曾經告訴戚語先她以前有過離婚的念頭。
一次是剛結婚不久,戚偉喝酒喝到酒精中毒進了醫院的時候。
一次是懷着戚語先,戚偉常常在外跑生意,戚偉的家人提供不了任何幫助還漠不關心的時候。
還有一次是戚偉跟着村裡小滑頭四處混,學會了賭博,賭到債主上門的時候。
戚語先也記不得王敏是在什麼時候和他說的這話了。
王敏很少提。
哪怕王敏和戚偉常常吵架,王敏對戚語先和戚偉都有很多不滿,她很少提及“離婚”這個字眼。
戚語先也很少會想,王敏要是早點離婚就好了,不要把他生下來就好了。
一根煙叼在唇間,鳳扯着煙灰墜落。
灰色的,散了,像從天上掉下來的熄滅了的星星。
樹蔭遮住了戚語先望向高二三班的視線。
學校夜晚的燈光也不過淺淡的昏黃。
戚語先現在真的好想看到姜非。
希望姜非就在他面前。
想觸碰他。
想要姜非的擁抱。
想聽姜非說“沒關系”“這不是你的錯”“你很好”……
可戚語先也隻是在學校門口外坐到晚自習結束鈴響起。
學生開始走出班級,他也轉身走向回家的路。
戚語先知道姜非就在那裡——這已經是足夠的安慰。
過了好久,戚語先終于想起來,面對家裡難以找出的詞語是“失望”,失望後想逃避。
“你昨晚是不是沒休息好?”姜非每天早上到半山挺早的,今天進課室時看到戚語先已經在座位上,非常驚訝。
接着,非常驚喜。
戚語先逐漸才意識到,自己想要得到的不過是像姜非這樣真心會因為他的存在而快樂起來的眼神。
“早。”戚語先昨晚休息得不好。
他回家之後,王敏已經睡了,屋子裡是黑的,主卧關着門。
他洗澡,回房,躺下,到十二點左右聽見戚偉醉醺醺回了家,沒輕沒重地在客廳走路、喝水的聲音。
戚語先平躺在床上,門縫裡滲進來客廳的燈光,接着又覆了一層亮。
王敏被戚偉吵醒,走出來念叨了他幾句。
戚偉大抵是沒醉得太厲害,說話的嗓音還能收斂,過了一會兒,王敏就回房睡覺,戚偉也洗澡回房去了。
貓從窗台裡跳上床,走到戚語先腦袋邊兒,戚語先在床上又躺了好久才睡着。
困苦的時間也是一點一滴熬過了才能過去。
戚語先一大早起床,出門,買了姜非說過好吃的包子和豆漿帶回學校。
“買多了的。”戚語先也沒買太多,是給姜非加份加量零食的份量。
“謝謝,”姜非接過來戚語先遞來的一袋,又把自己帶過來的熱狗面包放到戚語先桌面,“你要不要試試這個?”
這是姜非最近在食堂小賣部發現的真愛,三塊五一包,比他手掌還長。
松軟的面包夾着芝士和熱狗,加熱之後柔軟香濃。
他特意買來帶給戚語先試試的,剛買的,還熱着呢。
“那你把這個也吃了吧。”戚語先正好有理由把更多的食物給姜非。
戚語先本來在學校感覺挺漫長的時間更漫長了。
姜非今天也像是挺期待,不斷地轉頭看着他。
戚語先看回去,他就笑——像喝醉了那樣,可眼神不散黃。
不用對話都看得出來是期待。
姜非在最後一節課間提醒戚語先把作業帶齊,老師一走一下課,他就抱着書包,擰着身子,看着戚語先。
我知道你很急,但是你先别急……不是,你怎麼比我還急?
戚語先差點兒要分不清到底是誰在搞暗戀。
“走吧。”戚語先也拎起書包。
放學高峰期,樓梯都得排着隊下去的。
“等會兒我們一起去市場買點兒東西回家做飯吃吧?”姜非已經做了一周的計劃,回家的書包背得鼓鼓囊囊,比戚語先帶了一套衣服的都大。
“你會做飯嗎?”戚語先擠在姜非身邊走。
姜非往下走一步,他也往下走一步。
衣角摩擦着衣角,褲腿蹭着褲腿,對視的目光無限接近。
斜陽照下來,一層暧昧的朦胧的餘晖。人和人擠着,裝滿了樓梯,深藍色的校服像湧動的潮水。
“待會兒你就知道了。”姜非笑起來,向戚語先賣了個關子。
周五五點半這個時候,還是下班高峰期。
雲城中學旁邊那條馬路全是車了。
“我們坐地鐵還是走路回去?”姜非出了校門之後問。
坐地鐵就一個站,走路大概半小時。
“走路吧,”戚語先對高峰時期擠地鐵的興趣實在寥寥,“還可以跑步回去。”
“要跑嗎?”姜非問,似乎是認真的。
“……試試?”戚語先其實是開玩笑的,但姜非看起來認真地期待起來了。
“會不會顯得很傻?”姜非說是這麼說,雙手已經扯上了書包繩。
“……跑吧。”戚語先一咬牙,邁着沉重的雙腿跑動。
姜非很快樂地跟上了。
他們一路慢跑到蘭園新村,書包一路颠着撞擊屁股。
一路也惹來不少人回頭。
戚語先感覺自己這輩子沒有這麼傻逼過。
但每次停下來都看到姜非在笑。
還有氣息加重的呼吸,在夕陽下反光的汗……
傻就傻吧。
姜非帶着戚語先在市場買了點兒肉,去燒臘店買了燒臘和米飯。
戚語先一看也知道姜非是不會做飯的,每買一樣東西都問一次老闆怎麼做。
去市場走一趟,買的一半食材都是即食的。
他倒好奇起姜非要怎麼做飯。
“歡迎光臨。”姜非先打開家門,站在旁邊等戚語先先進去。
玄關擺好了拖鞋,戚語先換了鞋子進門。
姜非家裡落地玻璃窗關着,窗外天空紅透了,染得客廳也滿是昏紅。
姜非進門時開了燈,看一眼窗外,又把陽台那邊的燈關了。
“我們先去看看日落吧?”姜非把東西放到桌面上,邀請戚語先。
戚語先喜歡姜非說的每一句“我們”。
“嗯。”戚語先也把書包放下。
天空像玫瑰的顔色在蔓延,圓日遮遮掩掩在絲綢般的濃雲間。
高樓在遠處聳立,橋上、馬路上燈光連成星星點點的光。
江水緩緩,流成柔軟溫暖、蕩漾着的粼粼碎暈。
戚語先偏着頭,視線中焦點落在姜非柔和的帥氣的臉。
深紅,淺紅,心裡一陣恍惚的悸動。
姜非也看着他。
好像是在看着他。
又好像看得很遠。
他唇邊挂着微微挑起的弧度,向戚語先靠近。
“很美吧?”姜非朝着日落的方向輕聲說。
“嗯。”戚語先看着他應了一聲。
落日兜頭兜臉往他倆身上罩了層暧昧,姜非輕聲開口的語調動人。
奔跑過的體溫殘存,熱烘烘的,仿佛要将兩個人都消融。
“我以前就很喜歡看日落,”姜非說,“天空燒成整片的粉色紅色很好看,高樓上的玻璃窗反光很好看,水面上溶溶的霞光也好看。”
“你家風景很好。”戚語先說。
姜非輕輕笑了一下:“喜歡放學回到家,吃完飯坐一會兒就能看到晚霞的感覺。”
在學校雖然也能看到日落,但是匆匆忙忙的,不是要趕着回宿舍就是趕着回班上。
錯過的時候更多。
在家裡,還有家人。
雖然現在家裡也沒有家人。
可是有戚語先。
通紅的晚霞也不過是幾個瞬間。
姜非和戚語先在陽台不過靜立了兩三分鐘,霞色就有褪色的趨勢。
姜非把買來的生肉拿出來。
“這個要怎麼做?”戚語先跟着姜非。
“我先把這個蒸熟。”姜非在爺爺以前常去的手工肉滑店買了雲耳豬肉餅和各類肉滑,“肉滑和青菜燙着吃,怎麼樣?”
那家肉滑店開了有十幾年了,從村裡拆遷到新市場建立,到蘭園新村複建成功,又搬了回來。
店主每天一大早就開店,到晚上六七點賣完就收工。
兩夫婦拿着一個大不鏽鋼盆,在盆裡摔打豬肉、魚肉、牛肉,賣肉片、肉丸、肉滑。
爺爺喜歡買雲耳豬肉餡的肉滑蒸給奶奶和他們兩兄弟吃,店裡還有另外一款雲耳香菜豬肉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