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圍的一切都在旋轉,叫人發昏,他頭部墜在了地上,骨碌碌轉了幾圈,眼睛始終瞪着,像是有什麼無法理解無法釋懷的事情,死不瞑目。
無頭屍體血湧而出,亦倒在地上。
造成這一切的姜淮,身上幹幹淨淨,沒沾上一點血液,他朝着常足一開始控制不住想去瞧的方向,西邊院落裡去取錢。
常府寬綽,即使是院落也寬闊得沒邊,姜淮用傀儡線支開院内的人士,尋了主房查着明處暗格翻箱倒櫃了起來,被月光照得有些銀白的傀儡線,在房内遊走,觸碰着各處,從各個角落裡卷出些金銀财寶,再換下一間。
許久,姜淮再未驚動任何人,離開了常府。
夜色深重,沒了鬼物的理冬鎮,貧苦也并未散去,那些窮人或是待在蜘蛛網橫生的破舊陳爛的廟裡,或是住在四處漏風昏暗寒冷的土屋裡,或是住在沒什麼牆壁的許多人擠在一起的大通院裡,或是無處可去直接睡在了街上。
他們其中或是好逸惡勞之輩,可更多卻是積極面對生活但還是被蕭條的經濟,被理冬鎮曾經的鬼物狀況打壓得沒有辦法了的苦命人。
他們多是喪子喪女喪夫喪妻之人,多是親人被常足暗地裡挑去做了煉丹材料之人。
姜淮行走在這般地方。
他這幾天對這樣的場面已經很熟了。
他進入了一個大通院裡,裡面躺着許多人,大部分都蜷在勉強靠近牆體的地方希冀着能擋些寒風入睡着,有咳嗽聲,有此起彼伏病痛的呻吟,有小孩冷得發抖的啜泣聲,他被母親緊緊地摟在懷裡。
姜淮垂眸,将部分銀兩塞在大通院的各個地方,離這些人近的地方。
這四壁漏風的院子裡有個女孩沒睡覺,在姜淮悄無聲息進來一會兒後,她也瞧見了他,她有着跟小小的臉相比,占比略大的一雙葡萄眼,頭發枯黃,身形矮小瘦弱,臉色微黃營養很不良,她認出了那位黑衣哥哥。
她曾在常老爺的府前瞧見過他以及其他的哥哥姐姐們。
那時他們渾身是血,但她身邊的人們也總是在生病在流血,所以她并不感到稀奇也并不在意,她隻是在想,他們長得可真好看啊,就像神仙一樣。
如果我也能活到像他們那個年紀,像他們那樣好看就好了,她當時想。
她認出了這位哥哥,她覺得他不是壞人,于是摸索着從地上爬了起來,倚着殘缺的牆邊看着他,但仍是怯怯的。
許久,她探了探腦袋,又躲到了一顆樹下,靠得近了些,很是有些好奇。
姜淮放置了錢财,瞧見院裡唯一一顆細弱的樹下露着一隻小小的腳,他瞧了一眼,恰與小姑娘再次探頭探腦的目光對上。
小姑娘驚了一下,慌忙逃開,退了幾步,又扶住了殘缺的牆體。
姜淮看了她一眼,從儲物袋裡摸出一個東西,朝她的方向丢過去。
青色的玉制的小兔子,耳朵鑲着金,在如水月色下泛着溫潤的光澤。小孩子的視線立馬被吸引了,她将那個比她拇指略大一圈的小兔子撿起來,握在手裡,瞧着姜淮離開的背影,極輕極輕地說了句:“謝謝。”
她拿着小兔子玉飾瞧着姜淮離開的方向,怯怯地又站了一會兒,再次走到窄小肮髒泛着些臭味的大通院圍着的那一小點土地上,靠着銀白月光看着手裡的玉飾。
“花兒!花兒!”她身後,睡在鋪着幹草的大通院裡的母親于夢中摸了摸身旁的位置,一下,兩下,三下,均摸了空,這位肮髒瘦弱的母親便一下驚醒了。一邊慌張地喊着一邊急忙地起身,聲音略高,驚動了部分同樣睡在大通院的人,有人不安地翻了個身;緊緊被摟在母親懷裡的孩子小聲地又喚了句‘冷’;病重的人咳嗽聲愈重了;這頭上、身上均沾了幾根幹草的母親顧不得這些,目光四下焦急地看了一通,沒看見自己的孩子,她幾步跑出牆體破損殘敗的通院,在中間圍着的長着一棵樹的一小點土地瞧見了自己的女兒,她倏地住了聲,松了口氣。
那叫花兒的女孩也聽見了母親喚她,她回頭亮晶晶地睜着眼,舉起手揮了揮手裡的東西給母親看。
母親神色剛松一點,正要問她在這裡做什麼,瞧見她手裡的東西,神态立刻又緊繃了。
“這是什麼東西?”母親急急忙忙跑到她面前,焦急低聲問道,“你偷東西了?還是你在哪裡撿的?”
她一副很緊張的樣子。也是,她是寡婦,她的兒子在四年前失蹤了,生死未知,報到衙門去沒人理,但是她知道,兒子大約是死了,像他們這些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窮人,哪天死,什麼時候死,怎麼死,都不稀奇,也沒有人在意,甚至有時候,連他們自己都無法在意,不會在意。
她現在隻有這個小女兒了,這是她唯一的孩子,她再也經受不起她出任何差錯了。就算總有一天她會像兒子一樣死去,就算她甚至會死在自己前面,她也不希望是現在,是最近,她如今近乎不願意思考這些,就好像不想這些,她的女兒就能一直活着一樣,她知道這是一種麻痹寬慰自己思維的懦弱,可她無法,她沒有辦法。
她現在瞧見這個玉飾,心裡想的不是換錢,不是貪婪,她想的是女兒會不會惹上不該惹的人,她在害怕,以至于焦急得聲音都帶着些顫抖。
花兒不知道母親在想什麼,但也感覺到了她的焦慮,被帶得怔了一下才擺擺手認真道:“不是偷的,不是撿的,是别人給我的。”
想到花兒的品德,應當不會做偷東西的事,她這一天也與自己待在一起,聽到回話的母親的心才慢慢定了下來,隻是仍舊憔悴地蹙着眉:“誰給的?”
不知道那人是懷着什麼心思,不知道這玉丢掉行不行。
她慢慢地想着,小小的姑娘卻笑起來,她眼睛亮晶晶的,像是帶着母親探尋寶藏一樣,帶着一點分享秘密的感覺驕傲地拉着她在狹小破敗的院子裡探索起來。
壓着的石頭底下、樹邊埋着的土裡、容易被忽略的角落、殘破坍塌的牆邊、病得很重咳血的人身邊…,等等等等,那些地方都壓着些,放着些,置着些金銀,閃亮亮的在月光下泛着燦爛的光。
這些東西太閃亮了,她一輩子也沒見過這麼多錢,她曾經富裕的時候,家裡也不過是有幾吊銅錢,她牽着孩子的手滞緩下來,整個人都有些怔愣,話語也有些輕飄飄的,落不到實處:“這些,都是什麼?”
小姑娘沒感受到母親的震驚,肯定道:“銀兩。”
母親再次站在窄小土院裡,整個人都有些恍惚和結巴:“誰,誰給的?”
花兒想了一會兒,不知道該怎麼跟母親解釋,她伸手思索着認真比劃,“就是一個很好看的,我們之前見過的,大家都聚在一起的那裡,”眼看母親眼神愈發迷茫,小姑娘不知道姜淮的名字,但她在心裡對主角團一行人有自己的稱呼,她笑起來,肯定道:“是神仙哥哥。”
“神仙…”母親恍惚了一下。
人生困苦勉強度日都算艱難隻能捱捱活着的窮苦人們總是會信神信佛的。她又喃喃地喚了一聲:“神仙。”已是淚流滿面。
她不知怎麼的就相信了女兒這個說法。玉飾也好,金銀也好,都是神仙給他們的,是神仙終于來救他們這些可憐人了。
“神仙…神仙…”
這個長相遠比年紀要更蒼老的肮髒的疲憊的女人跪倒在地,淚水直流,嘴裡念念有詞地将她所知道的所有神仙的名字都道了一遍,再重重地無比虔誠地将頭磕在地上,哽咽地沙啞地說:“神仙……”淚水順着臉落到了地上。
這動靜逐漸吵醒了其他人,他們一個接一個的睜開眼,看到了夢幻的金燦燦銀燦燦的顔色,許久,都沒有人說話。
晨曦升起。
睡在街上的李老爺子再次蜷了蜷身子,不受控制地又猛咳嗽了一陣子,咳得面容通紅才勉強緩和了下來,摸了摸額頭,有些發燙。
他老了,沒有行動力了,腿腳都發僵,能遮風的廟離得太遠了,他走不過去,大通院很便宜,但他半文錢都沒有,也是住不得的,年紀大,身體不好,還染了風寒,他就隻剩一口氣了。
他就像一頭苟延殘喘忙活了大半輩子的老驢,臨到老了沒有生存的能力了,隻得直直地等死,他知道,自己約莫是活不過這個深秋了。
一陣風吹過,膝蓋發寒地疼,他想伸手揉一揉,手卻也是凍得僵硬的,骨子裡冷得要命,卻因染了風寒臉上身上都是在發燙的,這燙意像是把身上所有的熱氣都要散盡了,他冷得又縮了縮身子,想往街邊的店鋪方向滾一滾,貼着點門盡量獲得些暖意,卻又怕影響人家做生意,挨店鋪主人的罵。最終他也隻是稍微翻了翻身。
一翻身,他才發覺有什麼硬戳戳的東西刺在了他幹瘦的腹部,刺得他生疼。
這是怎麼了呢?
他顫巍巍地伸手從衣服裡掏了刺得他生疼的東西中的一塊,勉強睜了着了風寒流淚發燙的眼。
晨曦光輝下,他手裡拿着的是一小塊絞好的金子,泛着金燦燦的光芒。
老人家就這麼舉着手看了一會兒,又看了一會兒,然後就又放下了。
他想:我一定是太想活過這個秋天,已經開始做夢了。
小塊的金子握在手裡,棱角挨得他枯瘦的手指是那麼有質感,那麼真實。
他就這麼握了一會兒,又悄悄地極小心地擡起來又看了一下。
還在手裡,還是沒有消失。
真是一個美夢啊,他想。
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