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說話,那中年人卻上前幾步,像是要好好瞧瞧他一樣,“你怎麼來了?”
蘇和玉擡頭,仍是沒回複。
那陳馮瞧着他的神色便明悟了,他歎了口氣,還是用那種開玩笑般的,回憶裡的口吻喚他,“小少爺,”他頓了頓,安慰道,“這不是你的錯。”
這不是蘇和玉想要聽到的話。
他蹙了蹙眉,還是沒把壓在心裡的話說出口,許久,隻是問道:“您還記得,我的母親當時住的地方嗎?”
聲音有些沙啞。
陳馮瞧了他一眼道:“記得。”
他像是有什麼話想說,糾結許久後仍是問道:“你為什麼不直接問問你的母親?”
蘇和玉想歎氣,這是他在璃水縣數不清多少次想歎氣,他咬了咬唇,揉了揉眉心道:“我的母親,她八年前就已經…”
他說不下去了。但任誰都知道後面兩個字是:逝世。
中年人像是沒想到會得到這樣一個答案,須臾道了聲:“抱歉。”
蘇和玉卻是不想再糾結這個問題,他覺得自己已經快窒息了,他就像是瀕臨死亡的魚拼命從含氧量極低的水中探出頭去,朝寒涼的空氣狠狠呼吸了一口,他換了個話題:“您當初怎麼想到把這個故事寫下來的?”
他隻是想換個話題,不想再把情緒和主題扯到母親身上。
但顯然,他換的這個話題并不太好。
偏瘦的中年人笑了笑,他似是在回憶當時的事情,“我其實一直很後悔。”
“當時她開門的時候,我并不是什麼都沒有看見,我看見了那個孩子。”
“但是我想,我當時覺得,你們都是富貴人家,我隻是一個,一個寫字畫的,我當時并不富裕,你一個孩子,身上的半縷布料或許都能是我的全身家當。小少爺,像你們這樣的人,我是惹不起的。”他笑了笑,像是在自嘲。
“所以我裝作沒看見。”
“可那夫人瞧見我了,我便也隻能假作招手與你打招呼,裝作什麼都不知道。”
他頓了頓,神情有些複雜,“但是我當時到底是沒忍住,還是再瞧了瞧她關起來的門。”
“瞧完以後,我就想,完了,我一定是暴露了。要不直接戳破,或許還能救一下那個孩子。就算救不了,那我至少也能和他死在一起。”
陳馮想到當時的情景,居然笑了笑,接着他的笑意就慢慢淡了。
“但我當時,也隻是想了想。”
“我到底還是做不到這種程度。我想着,也許,萬一呢?萬一,這夫人是真沒瞧出我的異常,沒發覺我瞧見了她院裡鎖着的那個血痕累累的孩子,那我這樣主動站出去,不就是送死嗎?”
“我還是,不想死的。”
“所以我猶豫來猶豫去,離開時幾經思考,到底,還是走了。”
“我無法原諒自己。”
“我回房裡待了半個時辰,我想着至少得報官,不能因為貪生怕死就真的葬送了别人的性命。”
“等我報完官,領着官府人員去的時候,那房子卻已沒有任何人在了,内裡收拾得幹幹淨淨,沒留下一點線索。”
“沿途有人說瞧見那戴幕籬的夫人匆匆離開了,但誰也不知道她去了哪。”
“這事後來沒有突破,也就不了了之了。”
“我原本以為我會松一口氣,畢竟我該做的都做了。但我仍是總想到那時的情景,總覺得自己害了一個人,我仍是,不甘心。”
“所以我寫下了這個故事,放到了迎冬祭上。一方面是希望知情的人能瞧見這個節目,能給一些線索,一方面也是…,我甚至希望那夫人那邊能看見,能找到我。我寫這個故事,是在宣洩也是在贖罪。”
“我一直都很後悔。”
他說到這裡笑了笑,“我是一個很奇怪的人,是不是?”
“總有人說我很會鑽牛角尖,總是在意一些沒有必要的事情。”
“但是,我一直在想,如果當時我能折身回去推開那扇門,可能今時今日我就不會這麼後悔了。”
蘇和玉沒說話,或者說,他說不出話。他隻是沉默着,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那先生說完,過了迂久,又問了一句:“那孩子之後怎麼了?”
許久,蘇和玉才開口,他聽見自己的聲音,有些沙,“我之後從未見過他。”
“嗯。”陳馮應了一聲,也不知道在想什麼,也沒再說話。
蘇和玉默了幾秒,突然開口,像是再也在這個窒息的氛圍裡待不下去一樣,急急地,卻又擔心得不到答案一般,一字一頓地:“我母親當時在這裡的地址在哪裡?”
中年人告訴了他是哪條街哪條道,該怎麼走,但最後他又遲疑地補了一句,“小公子,”他倒是不叫他‘小少爺’了,他說,“那裡已經大變樣了,你即使過去,可能,也得不到什麼信息。”
是了,如果真能有什麼線索,常年居住在璃水縣的陳馮也該是比他先知道的,何至于這麼多年,他都找不到根由。
但總歸,還是得去看看。
蘇和玉道了聲謝,就匆匆忙忙地再也待不住般地離去了。
他一路迅疾窒悶地走向門口,隻差一步就要出去時,那賣字畫的陳馮卻又叫住了他,“小公子,”他說,“這不是你的錯,不要太過自責。”
“沒有人能選擇自己的出身和長輩。”
他轉頭,瞧見了那賣字畫的清瘦中年人眼裡的憐憫和安慰,像是在開解一個方知道真相的可憐人。
于是蘇和玉胸口的窒悶就再也按捺不住了,潮水一般将他淹沒,他又一次地呼吸不了,但還是堅持地,聲音沙啞地道:“我的母親,我的母親!”不一定!就是這種人。
但他最終還是沒能将後半段話說出來,隻是閉了閉眼,猛然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