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回身上的衣服已經不再是普通的白衣,而是一身的绫綢羅緞,銀線編織的廣袖,金絲遊曳其中,繁複長裙上浮動着若有似無的光芒,宛若翩翩仙人。她黑發如雲,垂落在身後,垂眸間仿若星月倒映其中,又似幽深晚夜中一陣虛無缥缈的風。
這是她山神時的裝束。
可是……為什麼會回到這個時候?
她不是在江離身邊嗎?
月回向下望去,樹下有一座破敗的神廟,外牆上顔色凋零,壁畫殘破,黃土裸露,但好在主殿還勉強完整,裡面坐落着一尊無臉神像。隻可惜神像早已無人供奉,供盤上是風化的食物,香爐裡是三三兩兩的香燭木根。
不知何時,供盤上多了一小塊帶灰的饅頭,香爐裡燃起一根歪歪扭扭的香燭。而樹外的森林裡脩忽亮起點點螢火,在郁郁蔥蔥的草木之中,有個少年提着盞柴油燈,沿着山路步履緩慢卻堅定地踏來。
是江離!
月回心中生出一絲歡喜,她的信徒來看她了。
随着少年逐漸走近,他的臉在月回眼中也清晰起來,如玉的面孔浸在夜色裡,螢光忽明忽暗地照在他的臉上,眉睫清冷,颚線分明。山間的霧氣沾濕了他的衣服,蔥蔚洇潤的草木上凝結了露水,被輕輕一碰便落在他垂着的眼皮上,滑落而下。
月回這才知道,原來江離右眼是有一顆淚痣的。
少年走到離神廟五米之外的地步,他在原地轉了兩圈,想跨過來卻像被什麼阻擋了一樣又退了回去,生生停了在原地。江離眼中露出一絲疑惑,提着燈又朝前走了去。
“江離!你要去哪裡?”
月回在樹上喊他,可江離什麼都沒聽到,很快身影就消失在了茫茫夜色裡。随着他的遠去,螢火熄滅,少年的來時路又掩映在了黑暗中。
怎麼回事?
江離沒看到神廟嗎?
他在找什麼?
一連幾個問題出現在月回的腦海裡,她有些搞不清楚現在的狀況。她想從樹上下去去找江離,可不知有什麼力量将她束縛在這裡,一時之間竟動彈不得。
在她思考要不要用神力破壞掉這股束縛的時候,遠處忽然又亮起了點點螢火,方才遠去的少年又出現在了蜿蜒的山路之間。
隻是這時他不像方才那般步履緩慢,腳下稍稍急切,一路前行,一連碰掉大片露珠,就連發間眉梢上都沾了水,到此處又停了下來。
他提着燈往四周探了探,眉眼深沉,眸色微暗,不知想到了什麼,這次像是硬要跨過方才阻擋他的東西,卻仍舊失敗了。
“江離,我在這兒!江離!”
月回呼喚兩聲,江離依舊聽不見她的聲音。此時遠處似乎出現了什麼,他神色一松,朝那邊快步走去。
少年的背影又消失了,螢火熄滅,露水回凝。
這是在回溯過去的情形?
又是江離的夢?
他像是夢到了過去在尋找什麼的場景,而看這樣子應當一直沒找到。
月回不想當個看客,正要使用神力的時候,一個念頭忽然阻止了她。
——如果強行離開樹上就會破壞這裡,江離的夢境會崩塌,這樣的話不知道會對江離造成什麼影響。
月回隻好收回神力,按兵不動。說不定後面會出現其他的轉機。
可不想後來的畫面依舊,江離不斷出現又消失在這裡,像是在找什麼,神色一次比一次急切,一次又比一次失望。
月回心中有些急切,江離到底在找什麼?
是不是幫他找到了這個東西,就可以帶他從這個夢境裡出去了?
又是一次回溯,這次月回卻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
江離神情頹敗又難看,身上是被山間樹枝劃破的傷痕,由其是那雙提燈的手,如玉般通明的修長指節上遍布血迹紅痕,血液滴落在來時的泥土上。
他的鞋子上沾滿了泥濘,斑駁的黃土凝結在鞋面上,鞋後跟已經開裂,行走間濺起不小的泥點子。
月回掐着自己的手指,她發現是自己想錯了。
她以為這是過去的江離在一遍又一遍地找東西,這些事情或許是一個星期、一個月亦或是一年裡發生的,可為什麼在這些尋找的過程裡,他的鞋子會開裂,他的傷口會不愈合反加深?
這一切都是在說明,江離被困在了這裡,一遍又一遍地重複這個過程,他走得鞋子爛了,走得血迹斑斑也要找那個東西。
這個過程是連續的,而他被困在了這個尋找的過程裡。
而最可怕的是,江離在這個過程裡是清醒的,他要找那個東西,找不到便永無止境地找,在這個過程中失望和絕望铢積寸累,到最後隻剩下【要找到它】的這個念頭,成為一種驅使江離行動的本能。
那個時候,江離就徹底成為了一具被本能支配的行屍走肉,而這——
才是背後之人的真正目的。既然從外化解不了月回的庇護,便從内入手,一點點摧毀江離的神志,将他拖入深淵,扼殺他的意志。
所以……究竟是什麼讓江離這麼執着?
月回忽然升起幾絲憤怒來,白皙柔軟的手指竟在這古老的樹木上留下幾道深深的痕迹。在這片山裡,在她的神殿前,在她這個神明的土地之上,是什麼東西能在信徒的心中比過她這個神明?
……不。
月回猛然回神,她在想什麼?
江離當然可以有自己的堅持,除開信徒的身份之外,他隻是一個人類。這股對着江離而來的憤怒來的無頭無腦,她應該憤怒的是背後的那個東西,是它讓江離一遍又一遍地在這裡受苦,求不得亦解不脫。
她不能對江離生氣,錯的都是這個欺負江離的人。
她要把他抓出來,就地斬殺。
念頭落下的一瞬間,山風刮過茂密的叢林之間,林中的薄霧被驟然吹散。裙袖翻飛,發絲飄揚,她從樹上翻身落下,越過那五米的天塹,降落在又一次出現在此的遍體鱗傷的少年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