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堰的指尖驟然僵硬,握着的刀遲遲不落。
也不知,是不是想到了自己的母親。
顧念溫柔地安慰老婦人:“婆婆不要擔心,太子殿下要開鑿運河,你兒子的名字也會出現在界碑之上,他就算不是龍王爺的兵,也會是守護汴梁城的水兵。”
老婦還有些不放心:“真的嗎?”
“那可是太子殿下,有金口玉言,他說是自然會是!”顧念輕輕撫摸她無神的眼。
“婆婆将你兒子名字報上來,孤現在就記下。”李巍從後殿回來,聽到這番話,鄭重道,“所有開鑿過京杭運河之人,俱會刻下他們的名字,在功德碑上。
“建渠河工,不論生死,俱是功臣。”
老婦人笑了,臉上的皺紋擠成一團:“謝謝貴人,謝謝……我兒喚做武大郎。”
在場的百姓,聽到李巍的話,想起自己被冰凍在洛河裡家人,都嗚嗚咽咽哭起來,都感念太子殿下給他們留了個念想。
剖胸、引蠱、縫針,一個病人、又一個病人,換了一波又一波。
兩人剜蠱,一人掌燈,三人就這樣不眠不休連軸轉了三天三夜。
一百缸水裝下了三千條冰蠱。
當最後一個重症病人喉間冰蠱被取出,東方再次泛起魚肚白。
顧念終于長長吐出一口氣。
“休息一日,再繼續!”顧念說完這句話,眼前一黑,一頭載下。
李巍的佩劍“當啷”落地,他幾乎是本能地沖上前,将顧念輕顫的身軀撈進懷裡。
少年太子的掌心還留着昨夜掌燈的餘溫,觸到她汗濕的後頸時,才驚覺她的體溫低得異常。
“去取暖爐!”他沖随喜大吼,聲音裡帶着連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
趙珽完成任務後在門邊守候,此時玄甲上的積雪已化作冰水,在看到顧念蒼白的臉時,迅速跑進大殿,伸手按住她的脈搏。
“隻是脫力。”他的聲音比平日柔和幾分,“讓她睡一覺就好。”
李巍點頭,卻沒有松開手。
他望着顧念汗濕的額角,想起這三日她未曾合眼的模樣,心疼到抽痛,他輕輕罵她一句:“真是個小傻子。”
姜堰站在一旁,手裡還攥着帶血的屠刀,木愣愣的眼珠裡似乎也有一絲擔憂,沙啞地吐出一個字:“她?”
“她沒事。”李巍對他說,又像是在說服自己,“去洗洗吧,你手上都是血。”
姜堰搖頭,固執地守在顧念身邊,像尊泥塑的門神。
李巍輕歎,小心翼翼地将顧念抱到佛像基座旁的幹草堆上,用自己的大氅替她蓋住肩膀。随喜送來暖爐時,他正用帕子沾着水壺裡的溫水,輕輕擦拭她額間的汗漬。
“太子殿下,您三夜未眠了。”随喜低聲提醒,“屬下守着姑娘即可。”
“不必。”李巍頭也不擡,“去煮碗參湯,多加糖。”
随喜無奈退下。
李巍懷抱着顧念,晨光灑落在她微蹙的眉心,就像普渡寺額頭點朱砂普渡衆生的觀音。
初見她時,是在銀杏樹下,她一身朱紅旗裝,唇角帶笑,像朵盛放在最明媚陽光裡的富貴海棠花,而現在的她,睫毛上凝着水珠,指尖還沾着未幹的血污,猶如野地雜草,卻比任何時候都更讓他心動。
原來他對她的好感,早已不是初見時的驚鴻一瞥。不是因為她的美貌,也不是幻鏡中的悠久人生,而是因為她點撥京杭運河的智慧,是在血泊中開出花來的堅韌,是為姜袅的打抱不平,還是這一刻,她在蠱蟲遍野時仍能守住人心的溫柔。
參湯的香氣在殿内彌漫時,顧念終于發出一聲低吟。李巍連忙扶住她的肩膀,将參湯遞到她唇邊:“先喝些熱的。”
她睫毛顫動着睜開眼,瞳孔裡還帶着未散的咒力微光。觸到他眼底的關切時,顧念有一瞬間的恍神。
時空在這一刻碰撞。
第一時間線,她費盡心機在他塌前消除他的腐爛值,頭上懸着皇帝時刻要落下的奪命劍,在晨光中等候着他新生蘇醒,此刻在第二時間線,卻換做了他癡癡等待。
顧念忽然輕笑:“太子殿下這是……在侍疾?”
“嗯。”李巍别過臉去,耳尖泛紅。
随喜恨鐵不成鋼,連忙補充:“趙大姑娘,您昏睡時,殿下寸步不離,連解手都不敢去呢。”
“要你多嘴!”李巍羞紅了臉,“膽子越發大了?”
随喜趕緊退到長樂身後,惹得顧念莞爾一笑。
“讓你擔心了。”顧念身上姜瑜的怨氣消除,心境闊達許多,這三日他沒有任何抱怨,安靜為她和姜堰掌燈處理後勤事務,倒是讓她對他的容忍度提高了許多。
少年郎守侯了她一天,一句謝謝,該是他應得的。
人與人之間,不是隻有愛情,各種純粹善良的情誼,都值得她認真對待。
顧念看了一眼少年郎的刻刀,他送她滿含熱忱心意的冰雕在先,又不懼蠱怨,殺項煉、辦義莊,為她,更是不眠不休秉燭火三天三夜,這份情誼,細水長流,終是融化她心中愁怨和冰封。
“謝謝。”顧念朝着李巍,眸光輕緩。
顧念的态度轉變,讓李巍手抖地差點拿不住湯碗,他爆紅了臉,手忙腳亂,掩飾内心的狂喜。
顧念溫和失笑,望向守在一旁的殺豬漢:“也辛苦你了,姜奴。”
姜堰學着顧念牽扯出笑意,喉嚨裡發出含混的音節:“好、好。”
“我很好,你不用擔心,先去睡會兒吧,等你醒來,我們還有大工程呢。”
姜堰點頭,聽話地找了個空地就席地而睡,不過一秒,就聽到了他的鼾聲。
李巍望着這一幕,心裡有一絲嫉妒,可立刻被他壓下,别人都無關緊要,最重要的,是他在她心中的份量。
他心中又浮現這三日她剖蠱時的模樣,明明自己已經搖搖欲墜,卻還能笑着安慰病人。
這樣的她,值得這世間所有的溫柔。
他也希望能像姜堰一般,成為她手中的刀劍,能為她分憂解難。
他更希望,有朝一日,超越那個“他”!
“以後别總這麼拼命。”他輕聲說,“你還有我……還有我們。”
顧念看着他,指尖若有若無,蹭過他掌心的薄繭:“殿下不再指責我膽大妄為,不聽你管教,胡亂橫沖直撞,獨自一人也敢去荒郊野外?”
“表妹,你非莽撞無畏,而是能力拔萃,胸有成竹。是我錯了。”李巍誠懇道歉,耳尖更紅了。
“以後叫我李巍吧。”他忽然說,“别叫殿下,也别叫表哥。”
顧念望着他認真的模樣,忽然輕笑出聲。
他不再用“孤”自稱,而是用了平等的“我”。
這少年郎,摒棄了與生俱來的身份,此刻在向她低頭,謙卑地讨好着她。
把高高在上的人拉下凡間的感覺,可真又爽又解氣啊!
她眉梢都染上生動活潑的笑意,回複他:“李巍,那你便喚我桑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