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腔軟調的汝南,可不比故都那地界的爽朗豪情,甫一過了芒種,天地間便如爐竈上的籠屜一般,指天發誓要悶死人似的。
汗珠子沒命地往下滾,院兒裡也不透風,渾身粘膩刺撓。
真盼老天爺痛快下場大雨。
門房坐在台階上,熱得喘不上來氣,直覺得這濕漉漉的水汽,像是憋在肺裡。
他擡袖往腦門子上抹去一把汗,半睜着眼睛說:“這要命的鬼天兒,莫不是老天爺要收人了?”
打門廊上走來的仆役,聽了立時啧一聲,手上穩端着一盆子冰塊,腳上踹他,“胡吣什麼瞎話?祭酒在裡頭,聽見了打你的嘴!”
門房嘿嘿一笑,才要好言好語讨饒,耳聽得院門砰的一聲推開。
兩人皆吓得哆嗦,心裡咯噔一聲,扭頭瞧見三五個人,身披錦衣華服又形姿矯健,氣勢洶洶地闖了進來。
這是什麼陣仗?
沒等他倆開口過問,那夥人便徑直沖到門前,一人飛起一腳将門踹開。
屋門大敞,直愣愣露出那螭紋翹頭案正上方,高懸的楠木牌匾,其上筆走龍蛇寫有四個大字。
“繩愆糾謬……”
門房和仆役忽而冷得渾身打顫。
因聲勢太大而隻顧着探頭往屋裡瞧,卻不聞身後,怎麼神不知鬼不覺站了個人?
晏梅故眯起一雙昳麗狹長的鳳眼,沉吟念出這四個大字,慢悠悠輕點着頭。
潮悶的空氣好似愈加凝滞了。
“幹爹,人在屋裡。”趙遷在旁附耳低語。
仆役定睛一瞧,駭然下跪,滿滿一盆冰塊嘩啦啦掉了一地。他渾身都抖了起來,見那門房還不知死活地瞪着牛眼瞧,趕緊拽他一齊跪下。
誰不認得趙遷?
那飛魚曳撒加身,通體流利,腰間别了一把繡春刀,不正是那鎮撫司的陰間客趙遷嗎?
能蒙他喚一聲幹爹的人物……
這才瞥見晏梅故身披着四趾過肩蟒,悠哉悠哉地斜睨着他二人。
不勞煩老天爺了,這位千歲爺親自下場收人了。
這時,屋中人才聞聲走了出來,站到堂前,焦躁煩悶,張嘴就要罵人的臉色。
晏梅故擡眸直勾勾瞧去,那人陡然一震。
“姚祭酒,怎麼還半挂着公服?”他笑意濃重,眼角卻刀似的冷冽,三兩步提衣邁過門檻。
進了屋便四處張望。
隻見耳房的書案上坐了一個女子,正衣衫淩亂地捂住胸口,手足無措地尖叫了一聲。
姚覺義臉色登時煞白,冷汗一行又一行滴了下來,卻不敢擡手去擦。他稀裡嘩啦胡亂跪下,半挂着的衣裳也随之散落在地,方才還火熱的身子,這會兒隻覺得麻木得冷。
磕磕巴巴,還沒說出個所以然,晏梅故就開了尊口:“呦,大白天的,祭酒大人就早早行上周公之禮了,咱家來得不巧。”
如今這個時辰,還在任上,國子監何等嚴肅神聖的場所,竟然暗中包藏這等穢亂之事。
可晏梅故低低笑了一聲,卻沒追究:“打攪您的美事了,隻是咱家須得擾您一時三刻,勞煩将這位小娘子……請出去?”說到後來,話語越來越冷,連笑意也褪去得絲毫不剩,宛如在頸間溜過一陣陰風。
姚覺義已經神志不清了,指着那女子讓她滾,仿佛旁的往他房裡塞了人似的。
“晏公公,您、您怎麼大駕光臨了?”
這位千歲爺是披了蟒袍來見他的,看勢頭,他今日不能豎着出去了。
晏梅故徑自尋了把椅子,那姚祭酒便很識趣地掉了個頭,将腦袋磕到地上去了。
他還是打量那塊牌匾,越看越搖頭,皺起秀眉瞥向姚覺義,“咱家沒記錯的話,這字兒,是承啟十八年的。”
姚覺義連連點頭,稱贊他好記性。
汗粘在身上,雖敞着大門也不見一絲風,渾身刺撓得要命。
隻是伸手小幅度撓了撓脖子,便聽晏梅故揚聲,故而趕緊縮回了手。
“文忠公當年提下此字,挂在國子監中,最是警醒祭酒和司業,反省己身過失,不可誤人子弟。怎麼,姚祭酒身為國子監之長,反而公然縱容空穴來風之事,在太學生之間散播,”說到這兒,晏梅故忽然頓了一下,輕蹙眉頭,輕飄飄問道,“是藐視聖上嗎?”
連趙遷也覺得窒息,卻繃住臉色緊緊不動,怒目圓睜,眼神剮過姚覺義,要把人生吞活剝的架勢。
姚覺義吓得幾乎要尿褲子了。
他最是貪生怕死,恨不得悶頭縮在殼子裡,别在哪處惹上一身騷才好。怎麼擔得起一句藐視聖上?
眼淚和着汗珠糊了滿臉,哀喊道:“千歲爺嘴下留情,臣怎有那個膽子?滿肚子全是效忠陛下的心思,怎麼會如此倒行逆施,不忠不孝呢?”
聞言,晏梅故當即冷哼一聲,眼角一挑,幾案一拍,将姚覺義徹底吓癱了,爛泥似的軟在地上,大男人隻知道哭了。
“太學生中間流傳,先帝生前下旨傳位荊王,隻待聖上纏綿病榻,不知何日龍馭上賓,荊王便要入主大内了。”
“你敢說你不知情?!”
天色無端端黑沉下來,當空一閃,雷聲轟然而至。
姚覺義瞠目結舌,眼珠子快從眼眶中飛出來了,這會兒竟然敢直視晏梅故的眸子,邊打磕巴邊搖頭道:“不、不知,臣實在不知,實在不知……”
粘膩,憋悶,窒息。
潮濕水汽快把人悶死了,緊裹在身上,連口氣也不讓人喘。
趙遷接上了話,“李司業與荊王暗中勾結,在國子監中散播謠傳,方才,已去見了閻王。”
姚覺義大口倒吸冷氣,既熱又冷,抽搐得話也說不清了,“千歲爺饒命,不幹臣的事……”
量他隻是個不堪大用的酒囊飯袋,哪有膽子當真随荊王擾亂視聽,忤逆聖上。
可既然興師動衆來了,自然不是來白吆喝的。
“執掌國子監的人物,竟然不知其中内情,還觍着臉坐在這堂上辦公,髒了文忠公這一副好字。”晏梅故咬着牙根兒,字句狠決。
姚覺義天靈蓋隐隐震痛,頭皮都麻了。這等關乎帝位安穩的大事,非死不可了。
“求千歲爺開恩,饒了臣的妻兒……臣願領死。”他終于嗚嗚哭了起來。
倒是個有覺悟的。晏梅故歎了口氣,擡掌瞧了瞧袖口的血污,端詳片刻又藏了起來。
國子監司業李旋死時,慘叫連連,聲音尖銳刺耳又難聽,還摻雜着不堪入耳的腌臜罵聲,直要做鬼将他祖宗從墳頭裡挖出來,大行雲雨。
這些年殺了多少人,流了多少血,這汝南不是屍山,也活脫脫成了人間煉獄。
可閻王當久了,晏梅故到底還想給自己積點德,“還是廷杖吧,咱家不要你命,打三十,今日天黑前舉家回籍,沿途不可稽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