眨眼間,雪白瓷瓶已然落于趙遷掌心,行雲流水的幹脆利落,教那兩手交握而不分開的兩人,同時愣在原地。不知怎麼,越看這場面,趙遷越是覺得分外紮眼。
他眼尾寒光乍現,陰冷地刺向左觀塵。
那目光,似乎在無聲催促,且摻雜了些莫名的……氣惱意味。趙遷惱了?
左觀塵喉嚨癢了一下,心頭不知什麼滋味兒,将他心緒攪了個七葷八素。
沒來得及回味,先勾起唇角,不可置信地笑了兩聲。
他挑了挑眉頭,默默将眸光落在了兩隻相握的手上,而後意味深長地擡眼瞥向趙遷,想瞧瞧他會怎麼做。
趙遷了然。他心知左觀塵被緊攥的手掌,絲毫沒有用力,是程繼清自作多情抓在手裡罷了。
可不推拒也是罪過。
于是果斷出手,徑直擒住左觀塵的小臂,手腕一拽便是驚人的力氣,硬生生将左觀塵的手拔了出來。
在場三人,皆聽清了兩手分離時,手腕關節間的嘎巴脆響。
這股蠻力的施加之下,左觀塵的手掌先是泛白,而後好生麻了一陣子,又肉眼可見地紅了起來,又痛又麻。
誰讓,他與亂臣賊子過從甚密?
“真是他教出來的,蠻不講理。”左觀塵甩了甩手,吃痛皺眉,随口調侃道。
趙遷最聽不得旁人議論晏梅故,眼眶又冒出涼氣,冷飕飕問:“你說什麼?”
左觀塵眼光犀利地瞪他一眼,沒好氣地吩咐他動作快點,随後便自顧自去收拾藥箱了。
趙遷冷哼一聲,有些後悔當日使喚他,前來料理程繼清的傷勢了。
前些日子,讓這人纏得太緊,鼻涕蟲似的黏在身上,甩也甩不掉。
實在招架不住,又苦于自己下手太狠,讓程繼清險些發高熱昏死而去,怕壞了晏梅故的謀劃,半真半假地試探左觀塵,請他出面幫忙。
為作交換,趙遷會答應他一個要求。
左觀塵二話沒說,滿口答應了。不僅将程繼清救活過來,日日前來探望,施針開藥,還與程繼清日漸熟稔起來。
原來左觀塵,待誰都是這般體貼,溫柔。
等等,溫柔?
趙遷陡然回神,心頭火起,粗暴地薅住程繼清的衣領,不容分說得想要上手。
許是覺得屈辱,程繼清掙紮了兩下,滿臉厭惡,嗓音卻在發抖:“我自己來,你走吧。”當日極刑過後,他每每瞅見趙遷這張活死人般的冷臉,連牙齒也打顫,話也說不清。
正等他這話,趙遷甩手将藥瓶丢過去,又從前襟摸出個信封。
那信封上火漆已經破損,顯然是打開過了。
他将這東西,一并扔到還在愣神的程繼清胸前。
說話間,語調平淡得詭異,仿若一道悄然陰風,輕輕說:“這是錦衣密探在荊州刺探到的消息,詳寫了你程家近況。”
程繼清心髒猛地揪緊了,哆嗦着手拆開信封。
趙遷沒容他看完,便繼續說:“程家老弱,千歲爺信守承諾,幫你保全下來了。至于你父親……他在荊王府,早已音信全無,不知所蹤了。”
聞言,程繼清直覺一陣天旋地轉,雙眼昏花得看不清紙上字了。
他緊攥紙張的指尖泛白,兩手顫抖,晃動間紙張随之嘩啦作響。他拼命克制亟待沖破的情緒。
左觀塵杵在一旁,冷眼旁觀。
趙遷不願與他多繞圈子,直白坦言:“荊王那兒,已沒你的活路了。朝堂這頭是敵是友,你自己掂量吧。”可冰冷的真相,未免有些不近人情。
在潮熱的人間,聽了也瑟瑟發寒。
趙遷頭也不回,呼嘯着走了。左觀塵身前刮起一陣名為“趙遷”的陰風,卷着他冷若冰霜的氣息,飄走了。他挑眉歎氣,笑意盈盈地瞥向程繼清,囑托道:“那我也走了,你記得塗藥。”
随後也絕情離去。
程繼清靜默得詭異,半晌,才孤獨地落下兩行無聲清淚。
在夏夜蟲鳴歡呼中,不能激起分毫波瀾。
趙遷步伐矯健,沒多久便走出去一條街。
耳聽身後有腳步聲緊追上來,他卻不肯飛檐走壁地輕巧離去,而是顧自疾速快走,連跑也吝啬。
瞧那随步子搖曳而愈顯柔韌的細腰,看似是宛若吹面不寒的楊柳春風,卻實則是把鋒利浸血的彎刀,輕易一擰便能割破人的血肉。
可即便如此,左觀塵還是覺得,這腰肢走起路來……有勁兒,也帶勁兒。
不由正經地喚了一聲:“趙遷。”
見識過這人的油腔滑調,也聽慣了肉麻的玩笑,趙遷隻從未在左觀塵口中,聽到他如此認真地喚自己的名字。
他腳步稍頓,蹙眉回頭質問。
左觀塵提溜着藥箱,不慌不忙地走來,在趙遷一步外站定,靜靜注視他。那道熱切的目光,好似在打量,又好似是端詳,更确切地說……應當是欣賞。
今夜潮悶粘膩,無月,陰雲籠罩天地。
瞧不出他的神采。
趙遷卻似乎憑空看清了,左觀塵眯眼含笑的樣子,瞧見了那眸子中,閃出的熠熠星光。
竟然……也隐約期待他說些什麼。
左觀塵突然開口笑問:“你刻意等我?”而後很毀氣氛地狡黠笑了。
突如其來的調笑口吻,逼趙遷霎時翻了個白眼,暗罵自己愚蠢,竟然相信這人能正經起來。真覺得,自己的腦袋讓驢給踹了。
他沒什麼好臉色,冷聲否認:“不是。”
說罷縱身想要躍上牆頭,要急奔而去。可左觀塵眼疾手快,一把扯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