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早已落了,寒風呼嘯,團團白色紛紛揚揚從空中飄下,内巷裡黑沉沉的空無一人,一條直直的窄道長得沒盡頭。秦允顯雙腳離了地,由被人背着,步步颠得他身上的傷口幾乎要裂開。
疼。
五髒六腑似被火焚燒,每一寸肌膚都在灼痛中戰栗。他神志昏聩,眼前漆黑如墨,隻覺雙足浸在刺骨的寒水中。瞎子似的往前摸索,什麼也沒摸着,結果還一腳踩空掉了下去。
又冰又腥的水從四面八方湧了過來,猛地灌入了他的口鼻,一瞬間,窒息感襲來。
救,救命。
他憋着氣,張皇失措亂抓一通,摸着了什麼,當即如溺水者逢浮木般死死抓住。
“令則,不要睡!”秦溪常踏碎深雪疾行,嘴邊呼出一團團白霧,後領被一隻小手緊緊拽着,揉皺得不成樣,“再撐一撐,父親還在家等你,他一定會請宮裡最好的醫師替你解毒......”
秦允顯似乎難受極了,眉頭已經蹙成一團,唇色已呈駭人的青紫。
水下幽冥森寒,觸手皆是冰冷浮屍。他被這些腥濁血水包圍着,腳下是落不到的無底,往上浮是達不到的盡頭。氣泡自他唇邊汩汩上浮,他在絕望與恐懼之中逐漸脫了力氣。
“撐一撐。”
“不要睡。”
“父親還在等你。”
“令則?”
“令則——”
最後一聲的呼喚,那人情緒仿佛有些奔潰。
秦允顯疲憊地睜開眼睛,循聲望向頭頂。漫無邊際的黑暗之中,一簇橘色光暈穿透水面,在他發間漾開漣漪。接着,一隻一隻骨節分明的手從水裡探了進來,牢牢攥住他的衣領。
嘩啦——
他被一股大力拽出了深淵。
秦允顯有了意識時,感覺自己正被秦溪常抱着,那溫暖的手捧着他的臉,指腹上是常年練武的繭子。他幾乎虛脫了,衣裳早已被汗水浸濕透,癱軟成了一團爛泥,仍由秦溪常擺弄。
“令則,你睜開眼睛。”秦溪常掌心輕拍他蒼白的臉,嗓子啞得幾乎有些發不出聲:“睜開眼睛看看兄長......”
溫熱的氣息噴在秦允顯的面上,帶着淡淡的清香。他睫羽顫了顫,腦中渾濁被這一抹清香沖淡,一股力氣從四肢湧進身體,叫他緩緩睜開了眼睛。
秦溪常漆黑的眸子驟然亮起,臉上一瞬間湧上心疼又是憤怒。兩種情緒撕扯着他的面容,嘴角彎也不是,下撇也不是,表情古怪極了。
“我們已到永安宮門口了,父親正帶着醫師趕來。你遲遲未歸,父親與我擔心壞了派人四處尋你,還好,還好我在鴻都門學的巷口發現了你。”
他望着懷中人遍體鱗傷的模樣,将人摟得更緊了。生怕此刻對施暴者的恨意會吓着他。
秦溪常下巴枕在秦允顯的發頂上,極力壓制情緒說:“你渾身是傷,臉上、胳膊、腿上......還有,還有好幾處的咬傷。我抱起你時,身子冷得像塊寒玉。咬傷發紫發腫,若是發現的再晚一些,恐怕......”
秦溪常握緊拳頭,似乎說不下去了。
在沉默中,情緒與理智争鬥了好一會,他先選擇将情緒囫囵按了下去,拿出份理智問:“告訴兄長,是誰這般歹毒?不惜這樣大膽要取你的命!”
秦允顯頭痛欲裂,心口翻江倒海卻吐不出來,連張嘴的力氣都沒。他腦袋貼着秦溪常的胸膛,強有力的心跳直往他的耳裡鑽,大腦被七零八落的記憶占據。
渾身是傷嗎?
他是渾身傷,可是似乎與兄長說的不一樣。
他在牢裡,被那些人動刑逼問天祿,暈了被冷水潑醒,醒了又繼續動用刑法,腳底被燙得血肉模糊,周身無一處完膚。甚至他們還拿葉晤威脅他,使自己情緒波動紅丸毒發,再次陷入重度昏迷之中。
再有,再有永安宮,永安宮不是被......
想到這一瞬,他突然清醒了。
秦允顯怔然擡首,盯着那熟悉的下颌輪廓。那顆千瘡百孔的心髒仿佛反複被揉捏了,可因為太過清醒,他卻哭不出來了——這不是在現實,而是兒時深烙心底的舊年記憶。
他在鴻都門學上學因與秦風龃龉,下學被其率人堵在暗巷,拳腳相加不夠,甚至不惜讓秦雷放蛇要咬死他。那個時候,他倒在巷子裡,動也不能動,仍由風雪打砸,望着深不見頭的巷子絕望又無助。
莫非是因現世絕望,與少時苦痛重疊,才堕入這記憶幻境?
不。
秦允顯很快在心裡否定了。
這時候永安宮尚在,葉興猶存,父親安然。十四歲的兄長方自江平闊歸來,帶了奇珍異玩與大家一齊賀歲首,互相捉弄玩耍,到處充滿歡聲笑語,他不應該是感到幸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