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藏強壓着殺人沖動,卻按不住心頭火氣。他用輕蔑的目光掃視着眼前披頭散發、狼狽不堪的人,譏诮道:“你以為自己是誰?不過是個逃犯罷了。方才若非我出手,你現在還有命跟我廢話?縱是眼下放你離去,這片精怪遍布之地,就能活着走出?還有,”
他忽将聲線壓得低了些:“聽聞令尊命喪秦諸梁之手......殺父之仇不共戴天。就你現在這副德行,還想報仇?簡直癡人說夢!”
秦允顯聞言不怒反笑。
這些話聽似在嘲諷他窩囊廢一個。實則話裡話外是告誡他,若想活命,報仇雪恨必須依靠大平的相助,否則這輩子别談了。
可惜秦允顯不吃激将法這一套,他冷然道:“放與不放,權在閣下。走不走得出,全在我。更何況,救黃如骛與報仇,有何幹系?”
白藏道:“自然大有幹系。隻要你願解皇後蠱術,我大平不僅護你周全,更可助你一臂之力。屆時,莫說一個秦諸梁,便是十個,也不在話下。何須似如今這般,如喪家之犬四處逃亡。”
秦允顯站的吃力,身子往後一歪倚着古樹,唔了一聲道:“不瞞閣下,我有靈鳥引路,出這禁地倒不勞費心。至于報仇......”
他嘴角扯出一絲冷笑,“既未在事敗時自絕,自有東山再起之策。再者,求人該有求人的樣子。閣下句句帶刺,什麼逃犯、什麼喪家之犬,大平國君派你這等狂徒來請人,當真是盲人不閉眼。”
白藏有些愠怒:“自信是好事,可自信過了頭便是自尋死路。”
“對,自尋死路,這次你倒是說在點上了。”秦允顯舔潤了下唇,非常贊同地颔首說:“當年黃如骛為勝仗不擇手段,從東陽又算什麼正人君子?且不言天兆與大平世仇積怨,就屢次相邀皆被拒一事而言,他豈會不記恨?我若真解了蠱,從東陽會助我,還是兔死狗烹?或者說,将我拿去與秦諸梁換些好處?這豈非自尋死路?”
“放肆!”那頭終于動怒了:“當年偷襲青州,鐵騎踏破我大平疆土,多少将士馬革裹屍,多少百姓流離失所!不服者盡數屠戮,敗退時卻颠倒黑白,對外聲稱我大平取之不勝,誣捏皇後為妖,矢口否認屠城之事。這般作為,天下誰人不知?”
秦允顯也怒了,肩膀離了老樹:“成王敗寇罷了!爾等借邪物取勝,自然要編派我天兆罪名,好彰顯所謂‘替天行道'!一個連親生骨肉都不顧的妖後,又怎會在意将士百姓死活?這等鬼話,也就你大平之人才會信!”
那年天兆與大平之戰,實為烈帝與黃如骛之争。當日天兆大軍壓境,城破在即。大平滿朝文武懾于烈帝威名,竟無人敢出戰。國君從東陽束手無策之際,身懷六甲的黃如骛披甲上陣。
烈帝攻勢如潮,黃如骛節節敗退,交戰數合便胎氣大動,血染戰袍。衆将苦勸投降,她卻執意死守。最終獨上城樓,不惜腹中胎兒安危,催動冥燈之力扭轉戰局。
說來也奇,經此死戰,黃如骛竟平安誕下太子,不知是天意垂憐,還是冥燈庇佑。
白藏沉默半晌,終是耐性耗盡,掌心凝聚寸許寒芒:“若非見你半死不活,早教你嘗嘗穿心掌的滋味。我最後問一次,願,還是不願?”
願不願?
說來輕巧,豈由得他做主?若道不願,便真能不願麼?
秦允顯感到惱火的同時,又是一籌莫展。可片刻,他忽覺霧中飄來一縷甜膩異香,胸中郁結竟随之消散。
此處終究是天兆禁地,一個外人理直氣壯地做出威脅,他若不反抗,可不就是個笑話麼?
如此一來,願與不願,還真的由他說了算——這禁地裡的精怪最是敏銳,生人氣息待得愈久,愈會引來不速之客。先前元霁野與白藏相鬥時,驚走了大半精怪。而方才自己與之對峙間,幾對‘天仙子’已悄然聚攏。
天仙子與其說是花怪,倒不如說是花妖。此妖能化作女人的模樣,最善以異香惑人,以吸□□氣為主。此刻它們已攀上附近枝桠,隻待時機成熟。
秦允顯擡手掩鼻,擰着眉說:“我并非醫師,不是誰中了蠱,都要趕着讓我去救。天下能人輩出,若大平肯費心尋覓,黃如骛也許可撿一命。至于醒與不醒......”
他冷笑一聲:“且看她平生積德幾何。”
“敬酒不吃吃罰酒。”白藏袖袍翻卷,滿地碎石應聲而起,如驟雨般襲向秦允顯。
秦允顯偏首避過,身後古木頓時凹現數處深痕。他神色自若,說:“瞧你帶着耳珰,也及冠了,怎還玩稚童擲石的把戲?稚——氣——!”
白藏一而再再而三地忍耐,未料對方非但毫無懼色,竟還敢出言相譏。這叫他怎能咽的下這口氣,一掌直取其面門。
秦允顯卻連睫毛都未顫一下。淩厲的掌風掀起他額前碎發,在距面分毫之處戛然而止。
意料之中。
畢竟他若喪命,黃如骛也難逃一死。
“啪”的一聲脆響,秦允顯拍開礙事的爪子,不耐地擡眸。近在咫尺,映入眼簾的是一張俊俏得近乎鋒利的臉,鼻挺薄唇,那雙深褐色的眸子雖含殺氣,卻澄澈得宛若山澗清泉。
倒是副難得的好皮相。
隻可惜,是個帶把的敵國修士。
若不然,還能淺交個朋友。
白藏看清秦允顯面貌,一時怔忡,目光竟似黏在了他的臉上,不由看得癡了。
秦允顯向來對男子無甚興趣,此刻卻被這灼熱視線釘在原地。四目相接時,那對深褐眸子裡翻湧的情愫,分明是在欣賞稀世奇珍。
若是個姑娘這般瞧他,倒也無妨。可兩個大男人這般對視......秦允顯後頸倏地竄起一陣麻意。一瞬間倒覺得自己成了霧中天仙,平白攝了人心魂去。
他強壓住心頭不适,忽又轉念。色令智昏豈非更好?若能迷得這人神魂颠倒,到時自己豈不是說什麼就是什麼了。
思及此,秦允顯舒展眉峰,眼波流轉間故意迎上那道熾熱目光。染血的朱唇輕啟,嗓音浸了蜜似的柔:“好看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