鬥柄指北,新冬已極。
又是一年冬至。
太清山昨日方落一場新雪,推開窗時,隻能見天地一片素白,幾乎辨不清遠方瓊樓玉宇的輪廓。
一陣寒風裹挾浮雪襲來,不由分說鑽入袖口,引得那隻素白玉手的主人一陣輕咳,連消瘦身體都細細震顫。
“四師妹,何必如此執着。”
清潤男聲由後方響起,姜雪卿卻懶得回贈一個眼神,隻是艱難咳嗽着,垂眸望去。
但逢冬日,她這副苟延殘喘的身子總會每況愈下。
曾經光澤飽滿的如緞黑發不知何時已幹枯無光,頹靡逶迤于素色寝衣的褶皺中,仿若一條條黑與白交織的幹涸河流。
她俨如一尾擱淺的魚,困頓于這不見首尾的河流中,隻能漸漸凋零、死去。
姜雪卿知道,自己時日無多了。
後方那人似也耗盡了耐性,嗓音中染上不耐:“小師妹受限于體質再難精進劍道,不過是要借你半副劍骨,你作為師姐,就不能懂事些?”
姜雪卿幾乎要冷笑出聲,吃力反譏:“那三師兄可還記得,我也是修劍的?”
初入太清時,她也曾驚才絕豔,人人都誇贊她姜雪卿才是太清山百年來最有望繼承劍尊衣缽的弟子。
可如今少了靈藥治療,曾經豐盈的氣海也如破漏水甕般,内容物早已流瀉幹淨。
是了……靈藥。
她生來靈脈有缺,每月皆需服用生脈草熬制的湯劑,可如今細細算來,已有半年未曾用藥了。
至于原因——
姜雪卿有些遲緩地移動視線,再度投向窗外,試圖尋找什麼。
不知是新雪太盛,還是遭病痛折磨太久,她如今眼力極差,尋了半晌,也沒能瞥見記憶中那方檐角墜着銀鈴的殿閣。
她失望地垂下眼眸。
羽睫輕顫時,似乎惹上淺淺水汽。
山間起了風,将綴着積雪的枝條瑟瑟搖動。
蓦地,一道清越劍吟破空而出。
姜雪卿猛地擡頭,所餘不多的生命力竟被這一聲劍吟點燃,不管不顧地向窗棂撲去!
這次她“看”見了——
那道破空而出的清光仿若一枚曳着長尾的流星,它發出的長吟姜雪卿再熟悉不過,那是……她的契劍!
三年前小師妹入門後不久,她便被師尊強壓着解綁了本命契劍轉贈對方;還有她賴以為生的生脈草,半年前亦被三師兄盡數取走,說是小師妹與人切磋時力量反沖,傷了靈脈。
若非如此,憑姜雪卿的天資怎樣也能再撐個幾年,撐到修出四靈竅,撐到離開這裡!
她不甘地望着那清光,上面禦劍而行之人本該是自己,而今卻是一襲極為耀目的紅衣,于空茫天地間,恍似胸口被匕首捅穿後留下的傷痕。
她仿佛聽見師尊清冷如雲的嗓音,正詢問對方身體恢複的如何。
少女歡快嬌俏的回應穿透層層雲霧深雪,飄入姜雪卿耳際。
她說:“多虧師尊師兄的靈藥,我的靈脈全好啦!”
與此同時,被她嗆得一時語塞的三師兄也終于回神,怒道:“可你早已握不住劍了!劍骨于你又有何用?!”
姜雪卿驟然喉頭一甜,嘔出一口鮮血。
觸目驚心的紅鋪灑一片,不偏不倚落上樓下那株盛放的玉蘭。
柔嫩淺白的花瓣仿佛也被熱血灼傷,不堪重負地随風滾落枝頭,撲簌簌墜了滿地。
本該春日盛放的花,如今卻同她一般被強留于這方逼仄小院内。
當真是不合時宜啊——
姜雪卿倒在窗前,渾濁眼珠倒映出了無生氣的灰白天穹,逐漸褪盡最後的光彩。
真冷。
她明明最讨厭冬天的。
她是劍尊門下天賦最高的弟子,是太清山未來的首席,是禦明仙都少主的未婚妻,她是……
不。
她誰都不是,她隻是姜雪卿。
姜雪卿不想死,若不是這副天生殘缺的身子,她也想活得明媚肆意、生機勃勃。
她想活着啊……
黑暗如潮湧上,逐漸将姜雪卿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