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祺然喝多了酒,心中也沉悶,不耐煩道:“有什麼事就說。”
“哎,”金婆子半彎着腰,一句話在嘴裡繞了幾圈,才小心翼翼道:“小姐今日像是有什麼事情要告訴月少爺,在東院等了很久,飯都熱了兩遍,一直沒等到月少爺回來,半夜才歇下。”
按理說這主子的事,做下人的,是不能多嘴的,隻是明小姐為人和善,對下人也好,金婆子自是願意為主子多操分心,這月少爺,身為明家的贅婿,對明小姐可是淡淡的,也不愛說話,金婆子想着,為小姐說說話,也省得小姐明日起來了都不開心。
隻是金婆子等了好一會,都沒見月祺然回話。她大着膽子,擡起眼皮朝月祺然望,隻瞧見月祺然修長的手指捏着眉心,一雙鳳眼眯着,嘴唇抿成一條直線,滿臉的煩躁與不耐。
正巧高毅提了熱水進來,金婆子不敢再勸,趕忙小跑出去。
金老漢在門口提着燈籠等着金婆子一同回去,看着老妻額角冒汗,神色惶恐,壓低了聲音問道:“怎麼了?你惹月少爺生氣了?”
金婆子回頭望了眼月祺然緊閉的門,拽着金老漢悶頭往外走,小聲回應:“我跟月少爺說小姐今夜等了許久,月少爺就生氣了。”
“唉,不要多嘴。”金老漢歎氣:“這當了贅婿的男人,哪有心中不怨妻家的,月少爺剛認了親,還去書院讀書,怕是心中更瞧不上贅婿這層身份,你這會子提小姐,不是火上澆油嗎?!”
金婆子渾身一抖,悔不當初,忙拽着金老漢的手臂問:“那怎麼辦?我這不是害了小姐,萬一月少爺覺得我仗勢欺人,記恨小姐,明日她又要傷心了?”
金老漢摸了摸金婆子粗糙的手,慢悠悠道:“你啊,放心吧,你想啊,這月少爺雖然認了親,可狄知州也沒讓月少爺搬出去,可見這婚約啊,還是闆上釘釘。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等月少爺想通了,自然會哄着小姐的。”
而金老漢兩口子走時,高毅站在月祺然房裡,透過窗紙一直盯着金老漢和金婆子兩人的燈籠消失在夜色裡,又在西院周圍巡視一圈,确定了此時西院沒了其他人,才折返回去。
剛進門,高毅就半跪在月祺然身前,小心翼翼地撕開月祺然右腿外褲,雪蠶絲的裡褲已被鮮血浸透,粘連在腿上,小腿肚上赫然一個小指寬的洞,半截箭頭留在裡面,創口處仍在汩汩流血。
“屬下該死,護衛不利。您這傷口需要立刻處理,隻是這···”
“無妨,直接處理吧。”月祺然動作沒變,仍按着眉心啞聲道:“粘連的衣物直接撕掉,把箭頭拔出來,用七香凝血膏。”
高毅咬着牙,不再言語,将粘連在腿上和血肉混合在一起的裡褲撕開,殘留的細碎布頭,用小刀一一刮掉,月祺然一聲未吭,隻在每一刀落下時,強壓住青筋隆起,不自覺彈動的小腿。
隻那麼幾下,高毅後背盡濕,大的創面清理幹淨,隻剩拔出箭頭。
他右手按住月祺然埋着箭頭的創口兩側,突然問道:“公子,您和明小姐打算什麼時候成婚?”
“成婚?呃···”月祺然悶哼一聲,彈坐起身,滿臉冷汗,他看着被甩在地上的一寸長的箭頭,喘着粗氣,半響直不起腰。
高毅說話間拔出箭頭,頭都沒擡,趕忙将身側的七香凝血膏塗抹在傷口上,此藥療效雖好,刺激性極大,費了好大的勁,才使得月祺然的右腿沒有因刺痛掙脫。
待包紮好傷口,房間裡的兩人皆像剛水裡撈出來,汗津津的。高毅長出口氣,袖子在臉上胡亂一抹,擦去滿臉的汗:“我扶公子上床歇下吧。”
月祺然咬緊牙關,慘白着臉點了點頭,腿部連成一片的刺痛幾乎貫穿全身,像有一把鈍刀在他的腿骨一輪又一輪刮去他的血肉。可他的自尊與高傲,不允許他在屬下面前痛呼出聲。
直到高毅關閉了房門,他躲在柔軟又舒适的雲絲蠶被裡,小聲吸氣。
今夜他與書院學子結交喝酒,趁着夜色夜訪了酒樓隔壁的青樓,陸承與青娘暗地裡查了許久,有一條暗線正巧斷在了此地,卻不想着普通的青樓裡竟有功夫能媲美大内高手的人物,一時不查,他右腿被袖箭射中。
為掩人耳目,強忍了一晚上,才回來處理。
月祺然喘了許久,直至腿上的傷藥鎮痛的藥勁漸漸上來,才放緩了急促的呼吸。
他躺在床上,費力地側過身,目光轉移到了書桌上的硯箱上,裡面裝着一隻翡翠雕花玉簪,正是他母妃的遺物,也是她的,陪嫁之物。那玉簪握在手心,觸之微涼,華潤似水,唯一不足的地方是簪頭有些瑕疵。
月祺然無喜無悲的眼神盯着那箱子許久,他在心裡告訴自己,這點傷算什麼,跟他同樣在吃苦的人更多,死了的人更多,這點傷不算什麼。
渾然忘記了就在半年前,他連手指碰了一下,都會被丫環嬷嬷們圍在一起,又是抹藥又是安慰,好生一頓哄。
他想了一會,覺得口中發苦,連脊背都要直不起來,又想到明朝雨的幾隻玉钗,自然是沒有宮中的水頭好,做工也不如,可是戴在那姑娘頭上,盤繞的發髻中冒出一點點綠色,生動極了。
她今夜等了那麼久,是想說些什麼呢?
難道是看上了那送她水丞的書生,要跟他和離?
自然是不能。
月祺然轉了身,陰沉的盯着面前的牆壁,他的人生已被一望無際的陰暗環繞,隻剩這一抹翠色能點亮他的天空,他絕不會讓這抹顔色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