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他把她強行帶走,賀明霁确信,景澄會抄着花圈砸向她某個所謂的“小舅”。
“嘶,松口,是哥哥。賀明霁。不能就忘了吧。”
他扛着景澄跑出來。
把她放下,彎腰到和她一樣的高度,掰開她的掌心,賀明霁不出所料地看到了掐出的血痕。
她遊魂似的,眼眶也和血痕的一樣通紅。
過了好一會兒,景澄如夢初醒,她搖頭,啞着聲音:“哥哥,謝阿姨還在幫我辦媽媽的葬禮,她一個人在那……”
“媽媽”兩個字說出來,迅速觸到她脆弱的神經,景澄張着幹澀的嘴唇,最後卻咬緊了牙,隻發出一聲低低的嗚咽。
“就是你謝阿姨讓我帶你先出來的,而且,她也不是一個人。她把研究所的人全叫過來了,那些叔叔阿姨爺爺奶奶,你都認識的。”賀明霁語氣故作輕松,眼底卻攢不出一點兒笑意。
說不出“沒關系”,賀明霁伸手,僵硬輕撫着她的發頂。
她眼淚簌簌地落,沒有一點哭聲。
賀明霁又翻出手帕,沉默着遞給她,像是在擔心驚動什麼。
景澄埋首,喉嚨裡發出“嗬嗬”的沙啞聲音,然後漸漸尖銳,最後變作嚎啕大哭。
崩潰不能自抑的哀嚎聲,陽光聽得到,山風聽得到,研究所旁的草木聽得到,隻有長眠于此的景蘭聽不到。
賀明霁這年則已十六,他其實比景澄更早經曆了父母分别,但稍微幸運一些的是,盡管他被帶離謝筠的身邊,要相見必須經過重重允許,可無論如何,謝筠仍然在這世上的某一處愛着他。
淚水從手帕底下彙集着滴落,墜至他手背時,洇開一片冰冷。
“景澄,哥哥會一直在的。”他學着謝筠當年哄他。
“明霁,不論如何,媽媽會一直在的。”
雲來雲散,風起風息,灼灼的烈陽變作垂墜的落日,景澄緊緊被賀明霁攏在懷中,淚水裡還有紙錢燃盡的氣息,她垂着模糊的眼睛回答:“以前,媽媽也總這麼說。”
“研究所裡,一起玩的孩子都有父母,我去上學,班上的同學也都有父母。植物園保衛處的大黃狗,它爸媽是李奶奶養的那對土松,大黃還會去李奶奶家走親戚……我問媽媽,怎麼隻有我沒爸爸。”
“媽媽說,大多數的不一定就是必要的。‘愛’也并不由很多人拼湊而得,每個人的愛獨立存在,而她能給我她最完整的愛。她會一直陪着我,我覺得沒爸爸也沒關系,畢竟我隻是好奇,不是孤單。”聲音如被砂紙滾擦而過,“現在,我怎麼也沒媽媽了?”
她年少強韌的心髒被貫穿一個豁口,眼淚灌了進去,香灰填了進去,苦澀枯槁的泥濘糊不出完好如初的血肉。
賀明霁隻能以自己作為新承諾的坐标軸:“我會一直大你六歲,我會一直是你的哥哥,我絕對不會消失不見。”
“向你保證,我做得到。”
-
童年的決定足以貫徹終生,但正如剛剛同事甲的演講一樣。
他是他,景澄是景澄。
妹妹長大了,星辰大海裡漂泊着岑揚或者岑牛岑馬岑貓。
随便什麼東西,反正肯定是“哥哥”以外的東西。
這是自然規律的必然。
分别又伴随着相遇,會有全新的、全然不同的愛,繼續填補豁口,滋養她的血肉。
所以,才會覺得不需要這個哥哥了。
二十歲時是。
十八歲時,或許也是。
賀明霁抽出紙巾擦手,依舊仔細,依舊暴力。
又半是嘲諷地想,這段黏糊到近乎脆弱的内心獨白絕不可作【荊棘之匣】的參考,來寫進那位反派哥的人物小傳。
五分鐘後,開發部。
梁翊合迫切想和賀明霁介紹自研引擎的新突破,好為自己的季度獎金添上濃墨重彩的一筆——賀明霁是技術出身,齊光的自研引擎CoreMatrix就是他在大學帶着人做出第一代的。
但現下賀明霁不為所動,反倒看向了【荊棘之匣】的主筆:“朱璧,說下你對劇情的看法。”
朱璧一個激靈:“好的。”
雖然劇情并不完善,但熟練的社畜知道揚長避短,她巧妙跳過諸如“兄妹”的細節,把最精彩的部分拿出來重點展示,内部對【荊棘之匣】激情很高,高光劇情扛住了數次頭腦風暴。
“以上是我們的最新成果,賀總。”
賀明霁坐在電腦前,屏幕冷光,映得他挺拔清俊的眉眼也有種無機質的冷冽。
他聽得認真,偶爾颔首,最後卻用詞直白:“人物本身都梳理不清楚,故事的原點要落在哪。”
朱璧:嘤。
但令她松了口氣的是,賀明霁并未抓着劇情不放,齊光的人都知道,大BOSS不幹涉框架内的自由創作,今天提問大概率是臨時起意。
果然,賀明霁看向一旁的梁翊合:“該你了。”
火燒雲又騰的燃起來,梁翊合拍了兩下袖子:“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