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勉力翻過身來,匍匐在神像前。開裂的嘴唇張合:“度厄真君在上...若肯護佑...”
喉間湧上的血腥氣讓他頓了頓,“弟子願...為您造千座浮屠,塑金身...四時香火,供奉不斷...”
山間長風如刃,透骨入懷,寒意直逼骨髓。唯有一處,隐隐透出些微暖意。
阿厭顫抖着探入衣襟,找到那處溫暖所在,掏出來,是一小截瑩白的戒真香——那個他曾喊“師父”的人嗤笑說這是個仿造的“死人玩意兒”。
傳說戒真香乃度厄師的骨頭所制,點燃可驅百邪,清神魂。
唯有度厄師生前戒行清淨、不染業塵,其骨方可化香。若曾破戒,則堕入穢土,骨化濁泥,香即為邪。
故真正的戒真香,寸寸價值連城。
他手裡這截,是從鬼市兩文錢淘來的,不用想,就知是個赝品。
那人曾笑他上當:“摻了哪家死人的骨灰都不知道,你也敢買?不過真要快死了,點了它,興許能招個好心鬼給你收屍。”
收屍......眼下随便是人是鬼,能來替他收屍,也是好的......
指尖發抖,他擦燃火石。
骨香燃起的瞬間,廟裡的雨霧凝滞了。
食餍的腥臭已經近在咫尺,阿厭絕望地閉上眼睛,等待黑影将他吞噬。
——原來死亡是這樣漫長的事情。
記憶如沙流盡,前塵往事皆成齑粉。生與死的罅隙間,他忽然想起曾聽人言将死之人會觀花走馬。可此刻他的走馬燈裡沒有故人舊事,唯剩一具失重的軀殼,沉向無底深淵。
忽然,一隻手輕輕托住了他的後背。
“别怕。”
那嗓音散漫,像三月裡吹皺春水的風,低低纏上來。
阿厭的睫毛顫了顫,先是聞到一縷似曾相識的昙花香。
而後睜眼,四目相對。
阿厭從一個人——不,一隻鬼的眼中,看見了自己有些狼狽的模樣。與此同時,他仿佛聽到命運掉下來的聲音,一秒也不容他選擇。
“好白的一隻鬼。”阿厭心想。
魂體通透得像初春将化的薄冰,偏裹着一襲月白長袍,銀發如練,垂落腰間,全身上下唯二濃墨重彩的,隻有那一雙漆黑如墨的瞳仁,将人目光牢牢攫住。
不言語時,他眉眼間幾分雲淡風輕,泠然脫俗,不似世間人。
等他開了口:“怎麼?沒見過這麼好看的豔鬼?”
方才那點仙風道骨的錯覺,全碎在這混不吝的調笑裡。
阿厭愣住,不自覺往後退了一步,對方卻湊上來,冰涼的指尖點了點他的額頭,“小呆子,再發呆,這醜東西的口水要滴到你臉上了。”
黑影裹挾着腥風當頭罩下,阿厭這才回神,手忙腳亂地往旁邊一滾,才堪堪躲開。再擡頭,那鬼已經飄到三丈開外,跑得比被狗攆的兔子還快。
“白前輩!你有什麼辦法對付這家夥嗎?”
那鬼依舊慢悠悠的,嗓音慵懶,卻透着一種久經磨難後的沙啞,“第一,為師...咳,我不姓白;第二,我有潔癖,碰不得這些髒玩意兒;第三,我現在太虛弱了,頭暈眼花沒力氣。”
阿厭嘴角一抽,心想他還真是請了個替他收屍的。收屍說不定都沒指望,怕是等他被食餍啃得七零八落,這鬼還得嫌棄地繞開血迹,再拍屁股走人。
“不過嘛...”鬼魂忽然側過頭,似笑非笑瞥了阿厭一眼,“若是你願日日供我香火,逢年過節還得...”
“我願意。”生死之差,阿厭毫不猶豫。
“加供。”
下一刻,那鬼身形一閃,已至眼前。
鬼魂垂眸,兩指拂過供桌上的積塵,修長的手指在虛空一劃,塵粒随之流轉,漸漸凝成一道虛浮的符紋,隐隐泛着淡金。
“凝。”
他驟然擡眸,符紋應聲而出。食餍撞上金光,頓時如陷泥沼,動作遲緩下來。
阿厭看呆了。這般術法他聞所未聞——不掐訣,不念咒,萬物為媒,擡手間皆為所用。
“小呆子,有沒有沾過生人氣息的東西借來一用?”
阿厭一愣,眼下方圓八百裡,除了他這個半死不活的,哪還有活物可借?隻是要借什麼?
“布帛、鐵器、木器,随便什麼。”
阿厭忽地想起什麼,在地上找到自己早前吐出的那枚帶血銅錢,剛想抛出,卻頓住動作,低頭用衣袖迅速擦去血污,這才扔了過去。
鬼魂兩指接住銅錢,眉宇間凝滞一瞬,眸光深沉,随即又恢複如常。
這點細微的表情變化,被阿厭靈敏地捕捉在眼裡,警惕道,“有何不妥?”
“無礙。”
銅錢抛至空中,懸停在食餍正上方,滴溜溜旋轉個不停,清越的嗡鳴随之響起,分化出無數虛影,将食餍困住,那怪物尖嘯連連,黑霧翻滾間,無數人臉浮現其上。
鬼魂未再出手,反而突然退後,飄到阿厭身邊,雙手托起他的臉,湊近,鼻尖幾乎貼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