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丘國的風,一向不走尋常路。
太平時節,它不聲不響,隻是緩緩地吹,吹得人骨軟筋麻,心也漸漸鈍了。
待到某日忽成軒然之勢,人事翻覆,世人竟無一人先覺。
有醒世者回過頭來才發現,這風,從未有一日停歇。它隻是一味地吹,吹得聖人墜落雲端,吹得怨恨燎原成災,也吹得那些無從言說的情意,遍地生根。
又一年封龍祭。
神子殿前,長階之下,萬人雲集。
風穿過民怨沸騰的子民,穿過冷眼旁觀的王庭貴族,穿過痛心疾首的國主,吹到扶桑臉上時,帶來一點塵,一點雪,和無數咒罵。
“發生什麼事了?”
“據說是國師大人身邊的小内官在整理國師舊物的時候,無意間看到了一幅圖。”
“什麼圖?”
“龍。”
“你是說...”
“為了什麼?”
“功名利祿呗。”
“我早說他是妖道。”
國主宣诏:
“龍禍之殇,實為扶桑一己私欲,貪圖功名,勾結妖邪所緻,以邪術封魂百子,妄稱封龍,實乃求功邀賞之舉。今以鐐铐封其靈力,使其永世不得再畫。”
“先賜鞭刑,令其認罪伏法。”
真相大白,台下嘩然。
“妖道!”
“無恥之徒!”
“你害死了我的孩子——你不得好死——”
人聲鋪天蓋地,扶桑一動不動地跪着,任旁人痛哭、聲讨、唾罵,他都沒有擡眼。
刑吏踏前,将一對木枷套在他兩隻腕上,再以鐵汁灌注,頓時皮肉焦糊。
木枷取下,叮當——
鎖鍊墜在腕間,沉沉落于身前。
觀昙寄居在這副身體裡,借着扶桑的眼耳口鼻,去看、去聽、去觸、去感,卻沒辦法接收他的情緒。
他沒有動,或者說,此時的扶桑,沒有動,所以連帶着觀昙也一動不動地跪着,接受這些唾沫、塵沙、刑罰。
對于世人的反應,觀昙沒什麼好意外的。
一國之殇,過去多少年都不會愈合。
尤其還是用那種法子,每一個活下來的人,都是劊子手。午夜夢回之時,他們都要因為“幸存”這件事在自己心上劃一刀。如今若有機會将罪過推回他人,自然是要将那刀,轉過來狠狠淩遲那個讓自己痛了這麼多年的罪魁禍首。
就算不是痛,也是害得自己失守仁義道德高地多年,每每與苟且偷生之輩似是一丘之貉。
隻是觀昙很好奇扶桑在想些什麼。
他認識扶桑的時候,晴丘國已滅,對于他和他弟弟拂衣的前塵所知不多,扶桑對此也甚少提起,隻說過他是罪孽深重之人,苟活隻為贖罪。
難不成,國主口中的龍禍真是他為了榮華富貴自導自演的一出戲?
以觀昙對扶桑的認識,榮華富貴,他絲毫不......能舍棄,但要幹出這般驚世駭俗、殺孽滔天的大事......就他那榆木疙瘩的腦袋,怕是想都想不到。
思緒未落,一鞭淩空而至,抽得觀昙魂魄一震。
“妖道,還不伏法。”
扶桑終于擡眸,眼中水波不起,隻淡淡一句:“我無罪。”
嘩然再起。
這自然不是衆人想看到的,衆人想看到的是他痛哭流涕,忏悔求饒,得不到原諒後,再痛苦自戕、血濺三尺。
于是國主,這個曾授予妖道權柄的人,也自然而然成了能讓他伏罪的衆望所歸之人。
慈眉善目的國主走到扶桑面前,掩面欲泣。
“扶桑,這些年,孤待你如親子侄。”
扶桑看到他,眼神軟了一些。
“孤惜才,你有此天資,本該是天佑我晴丘,隻是你發心不正。”
扶桑道:“我沒有。”
國主歎息,聲含悲憫:“孤問你,晴丘上下,可有第二人具召靈之能?”
“無。”
“當年那副召來惡龍之圖出自你手,是也不是?”
“是。”
“一百小兒,以及後來諸多亡魂,是你親自封魂入畫者,是也不是?”
“是。”
“事到如今,你還有什麼可辯的?”
扶桑隻道:“我無罪。”
龍禍之源,他自己也未曾知曉根由。除卻這起始未明的災劫,這些年,他傷人雖有數,救人卻無數。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他救人無數,浮屠之多,也該有晴丘國的沙粒一般多了。
他怎麼會有罪呢?
國主也不着急,繼續問他:“你敢說...你從來沒有貪圖名利之心嗎?”
“你從未沉溺于一筆斷人生死的權柄?”
他頓了頓,眼神微垂,循循善誘:“你曾經是個被族人驅逐,任人蹂躏踐踏,一日三餐尚且不繼的窮苦人,甚至連最疼愛的弟弟都差點不能保全。”
“一夕之間,你變得能呼風喚雨,立下多少奇功異績,天下人都說,你是晴丘的天命,是百年來第一奇才。你在殿前受萬人敬仰,王庭上下,誰不仰你鼻息行事?你說東,無人敢西;你一句封畫,無人敢言半句置疑。”
“你後來所行之事,究竟是為救人,還是嘗到甜頭後,為了鞏固自己的地位?”
他說到最後,語氣依舊平靜,眉眼中浮起憐惜:“事到如今,你怎麼能明知自己之重,卻還自诩無辜呢?”
扶桑低下頭,沉默了。
國主面色微變,緩聲道:“既然如此,孤隻能下令......”
話未說完,便被打斷。
“那圖為何引來龍禍,我哥哥早已說了,他不知曉。那便應該詳查此事,而非蓋棺定論。”
長階之下,一道聲音劈開重重人聲。
“至于後來種種,他封魂入畫,是為了救人。若不是我哥哥,你,你們如今還不知身處六道輪回的哪一道。是披毛帶角的畜牲,還是油煎火燒的惡鬼,都尚未可知。你們又憑什麼,敢動他?”
人潮忽然一靜。
而後又是一陣騷動。
“那些不得超生的人何辜?”
“他既然是國師,神通廣大,為何不自己去死來救人?”
“龍禍時,他弟弟也是孩子,他怎麼不犧牲他弟弟的命,他族人的命?”
“從前晴丘國沒有國師的時候,幾百年裡的災難,不也過來了?”
“我們又沒有求着他救。”
騷動裡走上來一個少年,在扶桑面前半跪而下,揚起一張蒼白又倔強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