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雨似天羅地網,鋪天蓋地而下,将人困住,逃無可逃。
城北很遠,路越來越窄,濕滑難行。
扶桑腳步踉跄,膝上的傷口被雨水沖得沒了知覺,隻有摔倒時膝骨觸地,才會短促地痛一瞬,隻是每一次都比上次更疼幾分。
但他後背很穩。
腳下再坎坷,背上也不動分毫。
拂衣燒得身體發顫,貼着他的背,迷迷糊糊地呓語:“哥...别趕我走...”
天地間雨聲滂沱,扶桑充耳不聞,所聽皆被他背上的微弱氣息隔絕在内。
他以為這半個月的流放,他的心髒已經麻木了。
可此時,那點幾不可聞的呼吸聲,觸着他的耳膜,一絲一毫盡數傳入心髒,牽系着他的心跳,一下又一下。
引他生出無盡憂怖,生怕下一秒,那震動就停下了。
于是他不停地對拂衣說話,說小時候的事,說長大之後的事。
可惜扶桑平日裡本就是個惜字如金的性格,要他把一句話掰成兩句講,比走這條路還難。
他說盡了,隻能開口講起這條路盡頭的故事。
“拂衣,你知道這座明王廟的來曆嗎?”
“這地方原來是皇家廟宇,國主小時候來修行過一年。那時候香火旺得很,廟門前日日都是香客......後來廟裡失了場火,燒死了不少人,從那之後就鬧鬼,香火也斷了。”
本是個驚心動魄的故事,從他嘴裡說出來,三言兩語,寡淡地結束了。
扶桑突然很厭惡自己的笨嘴拙舌,在這種時候,他是個沒用的兄長。
眼下,他無計可施,隻能低聲一遍遍重複:
“拂衣......你再同我講句話,好不好。”
手腕上的鎖鍊越拖越沉,勒得骨縫都疼。可他的手始終托着拂衣的腿彎,連一點高度都不肯松。
廟的輪廓隐在雨幕中,視線被雨水遮住,模模糊糊的。
終于,到了。
扶桑撞開廟門,驚起一殿殘香。
黑暗裡,有人出聲:“誰?”
扶桑把拂衣小心放下,道:“老人家,我弟弟受傷了,請您救救他。”
一盞油燈亮起,照出一張白須白眉的臉。
老廟祝眼睛蒙着一層白翳,卻準确地“看”向拂衣的方向。他掌着燈,摸索着蹲下,枯槁的手搭上拂衣的腕脈。
觀昙在扶桑身體裡,看這廟祝,心裡覺得古怪。
一個眼盲之人,為什麼見有人來第一反應是點燈。而且剛才燈油滴落的時候,他的手指還往旁邊避了一下。動作很細微,燈油剛剛好從掌間穿過,掉在地上。
觀昙心道:不知扶桑這個榆木腦袋有沒有察覺,不過他當下關心則亂,注意不到也是正常。
廟祝收了手,道:“我去煮些湯藥,你在這裡陪你弟弟。”
扶桑忽然擡頭,似是察覺不對:“老人家......我沒說,他是我弟弟。”
火苗晃動了一下。
“國師扶桑,百子封龍,聲名赫赫,這晴丘國内誰人不識?”
廟祝答得坦蕩,讓扶桑無從懷疑。
“可如今...”扶桑欲言又止,“我已戴罪流放,你怎願意幫我?”
老廟祝走出幾步的身體,微微側回來一些,許是白翳映着燭光的緣故,閃過一絲光亮,答道:“我也不是平白無故幫你的。”
這話說得不明不白,卻不像有惡意。
扶桑問道:“老人家請講,需要我做什麼,自不推辭。”
“廟中壁畫,走火之後殘損至今,無人修補,我眼睛不好,也修不得。你這幾日若有空,便替我補一補。”
說得很輕巧,像是随口托人修屋補瓦這樣的事情。
扶桑自然也沒什麼懷疑,應道:“好。”
在明王廟接下來的兩天裡,日子過得出奇地平靜。
拂衣慢慢醒過來,不過身體還是虛得很,少不得要再休息幾日。
扶桑除了照看他的時候,其餘時間都在補畫。
國主并沒有派人來催促扶桑上路。
廟祝每次去煎藥,都囑咐扶桑不必跟來,然後一去便消失好半天,才端出一小碗溫熱的藥湯來。
一切都很平順,越不見波瀾,觀昙的心裡就越不踏實。
每個人都不急不躁,隻有觀昙很忙。
每天晚上等所有人熟睡,觀昙會偷偷溜出去,四處轉悠到半夜。
一是碰碰運氣,看能不能找到阿厭。
二來,雖然知道這段過往的結局早已注定,他還是忍不住想看看,那位老廟祝到底有什麼底細。
某天夜裡,天降小雨,風帶着一點冷。觀昙站在廊下,對着夜色輕聲喚了一句:“阿厭。”
“喵——”
房檐上傳來一聲輕飄飄貓叫。
“阿厭?”觀昙順着聲音擡頭看去。
“喵——”又一聲回應。
“你不會是附在貓身上了吧?”觀昙為自己這個想法吃了一驚,但轉念一想,當隻貓......似乎也不錯。
貓半蹲在房檐邊緣,尾巴繞着身體,聽到觀昙的聲音,尾巴尖翹了翹,又應了一聲。
“第一次當貓,太高的地方不敢往下跳嗎?别害怕,我來抱你下去。”
觀昙尋了個竹梯,搭在房檐上,系起衣擺,開始往上爬。
貓看他靠近,站起身翹起尾巴。
見它沒有跑走,觀昙心中更笃定了幾分,伸手将它接進臂彎裡。
貓拿頭蹭了蹭觀昙的胳膊,尾巴順勢收在身前,很乖順地伏下來,一動不動。
“好了,阿厭,我接住你了。”
他一手護着貓,一手扶着梯子往下爬。
前幾步很順,貓安安靜靜趴在他臂間,沒有掙,也沒有抓。隻剩最後兩階。
“你在叫誰?”
腳下突然響起一道少年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