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渭垂着眼,長身而立,一目十行地掃視着攤主自負的“真迹”。
木琴順着馬車方向看,心内嘀咕:明明是熟人……
從于嘉左顧右盼的巡視,主子就帶他避到了這犄角旮旯處,還呵斥了他将要擺起的手掌。
待馬車離遠了,木琴猶豫地提示:“主子,她走遠了……好像沒看到咱們……”
徐渭看了看木琴,淡淡問道:“你很期待?”
木琴被問得一噎,頓了頓,忙不疊追攆他大步離去的步伐,沒成想卻被攤主一把薅住:“看這麼久,書頁都快翻爛了,怎能一本不買?”
他剛要理論,便看得主子回頭睨着眼,悠悠出聲:“假的,我為何要買?”
木琴得了主子提示,連忙甩開袖子,蓄聲道:“趕緊撒開,竟做些騙人的生意,還好意思張狂?”
徐渭背着手,回驿站沿途目視着經停多日的港城。行至拐角處,路遇一婦人與夫郎站在路當央撒潑耍渾:“你……走出了這個門,就别再回來,老娘把話立這兒,再見你踏過門檻,便一刀砍了你!”
他皺了皺眉,立刻調頭到岔路口,重選了一條路。心内卻想到:看來,這津沽城盛出蠻女子。幾日不見,那驕橫女子竟轉了性,為募捐,對那等浪蕩子的調戲也能隐忍不發。
……可見,恩師勘破人性之深:隐在她溫香軟玉的皮囊内,有男子一般的韌性與蠻性。
想到此,他嘴邊溢出一絲笑,但很快又壓了回去。
……
一盞茶功夫,軟榻上堆疊的賬冊就有半膝之高。于嘉探過身,去夠薛硯手邊的那本。
近日,慈善會副會長身子抱恙,耽擱了不少事務,便推薦了辦事穩妥的錄事官——薛硯,幫她從旁理事。這人也是上次鹽棚鬧事,在衆人面前嶄露頭角的黝黑書生。
展冊複核,新舊對比的筆迹十分醒目,那蒼勁有力的筆鋒看得她賞心悅目,寥寥幾字就将之前副會長長篇大論也說不清楚的賬目,梳理得透徹明了。
她心内歎服:人才啊……與前世徐渭的字迹也惶不多讓。
不由好奇:“你既考上了秀才,為何不一鼓作氣,繼續科考?”
錢老闆的兒子考上秀才後,便一邊在知府衙門挂名,一邊繼續備考。十年寒窗苦讀,能支撐信念的不就是金榜題名,光宗耀祖嘛。
黝黑臉上挂了一絲羞紅,一掌距離内,被她撲閃大眼瞧着,他不由得咽了口口水,低聲道:“寒門學子,哪有什麼一舉中地、光耀門楣的幸事。”
于嘉心下了然,朝廷吏治腐敗,科舉制度早已不是單純的選拔賢能之地,而是充滿了權貴交易和分黨亂鬥的泥潭。對寒門子弟來說,即使滿腹經綸,讀書讀到骨血裡也未必能夠一展抱負。
她輕聲歎道,“你的才能不該就此埋沒。我相信,總有一天,寒門學子與貴門儒生能同朝為官,任人唯賢。”
薛硯聽後,眼中閃過一抹期待,他時常抱着朝廷邸報徹夜啃讀,自是悟到了一些别樣風聲,湊過頭:“據說,朝中有人推舉考成法,立限考事,以事責人,寒門也許會有用武之地了!”
于嘉口裡咂摸着“考成法”,她有點記不清了……
“是六部裡哪個衙門敢公然與吏部奸相叫闆啊?”
“噓……”,薛硯緊張的朝窗外張望,見四下無人,用隻容對面一人聽清的音量低語:“據說是都察院的禦史”
于嘉心下一咯噔:不會是那位吧……
忽又想到:前世徐渭因惡名遭錦衣衛閹刑後,被貶蟄伏幾年,才被引薦重回朝堂,所以這事該不是他。
輕吐了口氣,一番過後,她再無心思打聽朝中吏治改革,目不斜視地繼續理賬。
此間事畢,薛硯抱着半人高的書脊離了去。
日頭微落,斜斜打在了腳踏上的一雙珍珠素紋繡花鞋上,照得珠色圓潤,行走間露出一抹窈窕的鞋尖虛影。她移步至窗前,閉眸淺憩。
竹橋進了門,放低了聲與她回禀:“主子,方才驿站裡見到了木琴,他忙着為徐大人跑腿送書,先行一步回了京都。”
“嗯?”,她睜開了眼,斜陽下映的彎唇不點而朱。“可問了,他何時回?”
竹橋點點頭:“方才我回來的路上順道去了趟鹽棚。估計這會徐大人也在回京都的路上了。”
她聞言面露遲疑:“也差不了多少功夫,為何非要一前一後、分道而行?”
竹橋晌午也是這樣問的木琴。
當時,木琴斜挎着一個錦盒急着上馬。
竹橋不敢湊到徐大人面前問,緊緊扯住木琴的馬缰繩:“你不說,不許走!”
木琴無計可施,抿了抿嘴:“我趕着為主子同窗好友沈煉,送去書籍的序章。因着津沽城諸多事宜耽擱了進度,原定于明早拓印的原稿如今隻差序章便可裝訂成冊。”
徐大人一諾千金,緊着寫完好友囑托的那部分文稿,催促着木琴抓緊送去。
乍一聽,指尖竟有心靈感應般一陣發麻。
纖細手指虛虛地依着窗沿的菱花棱角畫樣,“沈煉……”,她重複着這個名字,仿佛曾在哪聽過。
竹橋疑惑,怕自己記錯了名字:“該是姓沈。”
接着又撓了撓頭,不确信地說:“可能是單字一個煉。”
于嘉回頭,神色猶疑地慢慢靠近面前人的耳畔,又猛地擡高了音量:“你個糊塗蟲!”
吓得竹橋一個驚愣,緊接着觑到她眼裡的捉弄,含着怒氣一股腦跑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