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令淑下意識想要躲開他,卻被攥住,不得不對上他的視線。晦暗的天光下,謝凜面容有些模糊,隻有視線若遊絲般籠在她身上。
“閉眼。”
聽到他的話,王令淑心頭微微一顫。
她輕輕閉上眼。
王令淑等了很久,卻沒等到謝凜做什麼,隻意識到對方的手指撫過她的額頭。額頭被掉落的房梁擦傷,此時結了痂,紅腫卻沒有消去。
他的指尖冰涼,略微用力。
疼意令王令淑心神微蕩,下意識擡眼直直看他。
然而謝凜似乎早有預料,手指往下,覆住了她的雙眼。王令淑抓住窗棂,身體回避,後背卻被抵在了打開的槅扇上,無法躲閃。
謝凜的視線在她臉上流連。
不知過了多久,王令淑聽見他的嗓音緩緩響起:“一、二……”
王令淑攥着窗棂的手泛白,身體在黑暗中往前湊了湊,呼吸微微發緊。腰間被攥着的手用力,引得她身體輕顫一下,不由自主又想睜開眼。
謝凜垂眸看着她。
女人美麗的面容微微仰起,蒼白唇瓣幾乎貼上他的面頰。僵持片刻,就在謝凜以為她要妥協時,王令淑歪過臉,伸手虛虛圈過于他的腋下。
不細看,倒像是兩人親昵抱在一起。
“你明知道……”王令淑的聲音不大,聲音被風吹得有些綿軟,虛虛貼在他耳畔,“我不喜歡低頭。”
謝凜喉結微滾,攥着她腰肢的手收攏。
他冷聲:“你可以不低頭。”
女人吻在他耳後。
冰涼的唇瓣貼上溫熱處,不懷好意地啃吮。謝凜幾乎要掐斷她的腰,擡手捏住她的下颌,迫使王令淑看向他,啞聲道:“就這點本事?”
王令淑沒出聲。
謝凜攥她下巴的手用力。
“謝司徒是嫌我長得不好看,不夠格出賣美色,”女人一貫高高揚起的長眉微斂,眼眸低垂,語調也仍舊是軟綿綿的,“還是搖尾乞憐得姿态不夠低?”
謝凜松了手,眸光添了幾分諷刺。
這才是王令淑。
哪怕已經做出低低的姿态,總藏不住骨子裡的傲氣。
偏她自己不知道,已經這樣做小伏低,卻仍是遷就不下來、下意識睨着别人的模樣有多招人恨。換做是誰,都忍不住想嘲諷她幾句,或是砸一砸她這身硬骨頭。
她毫不知道自己在這世上,有多紮人眼。
謝凜移開視線。
“收了這副姿态。”
王令淑沒收,她湊過來秾麗的面龐,擡手描摹他的眉眼。晦暗的房間内,謝凜隻能隐約瞧見王令淑的面容,朦胧中王令淑的眼神似悲似喜。
她輕聲說:“謝凜,如果人死還有來生,我們還是不遇見得好。”
王令淑的聲音有些輕顫。
“胡言亂語。”謝凜輕嗤出聲,他們許了諾言要死同穴生同衾,這輩子下輩子都不可能更改,“結發為夫妻,生生世世你都是我的人。”
“阿俏,你還想着别人?”
王令淑感覺謝凜的手很冷,緊緊掐住她的臉,令她沒有辦法做出表情。她隻覺得有些恍惚,這麼一眨眼,她竟然與謝凜也做了七年的夫妻。
她喜歡過他,也恨過他。
但百般糾葛下來,王令淑隻覺得疲倦,不想與他再見。
真不知道愛啊恨啊有什麼好的。
“那真是沒辦法,今生确實隻能與你在一起。”王令淑收了那些不合時宜的思緒,她愣愣想了想,好聲氣好氣說,“為了歲歲,姑且先當對面上的夫妻。”
謝凜沒有說話。
黑暗中很安靜,過了會兒,謝凜似有些疲倦的嗓音響起。
“你若想出去走走,明日去白雲寺便是。早前就通知了白雲寺主持,明日寺中不接旁的香火,專門……你不是想點長明燈麼?”
王令淑沒太留心聽他的話。
明日出了謝家的門,她将手裡的賬冊送出去,與謝凜大概是面上的夫妻都做不了了。
王令淑略略回過神。
“我給你也點一盞。”
謝凜似乎輕笑了聲,好整以暇:“是嗎?”
王令淑嗯了聲。
她心中惦記着明日的事情,後頭謝凜說些什麼,做些什麼,她都沒太上心。王令淑這兩年經常如此,旁人與她說什麼做什麼,心不在焉地應好應是。
實則一顆心好似斷了線的風筝,随思緒亂飄。
隻記得謝凜似乎有些莫名。
第二日天色還沒亮,王令淑便起了身,乘車前往城郊白雲寺。
此時曉霧朦胧,斜月西沉。長街辘辘碾過車轍,道旁店家打起燈籠,屋舍内人影晃動,早起上朝的官吏與謝家的牛車擦肩而過,各自奔忙。
王令淑掀開車簾,失神瞧着。
她好多年沒有見到這副景象了,上一次看到似乎還是未出閣時。
那時候王家還繁盛,朝中自然少不了王家人。可眨眼之間,王家就已經凋敝到,她幾乎找不到一個親近的家人,更遑論有人在朝為官。
玉盞放下車簾,說:“風裡的露水寒涼,還是不要吹了。”
王令淑點點頭。
抵達白雲寺時,天已經大亮,隻是天邊蒙着雲霧。
白雲寺内果然沒有閑雜人,且早早便有知客僧在外候着,一見了謝家的馬車便上前迎接,口中念着佛号。寺内很是清幽,又是多年名刹,各處景色也十分别緻。
王令淑在各處上完香,再去點長明燈。
站在佛塔上往下看去,能一直看到寺廟外的官道,有人正朝着寺廟的方向走來。
大約是急着避雨。
天邊濃雲凝結,如厚絮般低沉,滾滾朝着半片還算明亮的天空碾來。雲中已有閃電在醞釀,仿佛下一刻,便有驚雷劃破天地。
王令淑看着那道身影。
京中世家郎君,雖然都以美姿儀、性放曠為風尚,但有些人天生便超逸出群,站在人群中令人移不開眼睛。這麼多年過去,隔得這樣遠,王令淑還是迅速聯想到了一個名字。
崔家三郎,崔禮。
她略作思忖過後,沒有抽出袖中的賬簿,交給添油的小沙彌。
王令淑拎起裙裾,快步下了佛塔。
不遠處崔禮正朝佛塔走來,猝不及防擡眼,眸光帶了幾分意外。王令淑心知他是認出了自己,也不退避,大大方方對他行了一禮,“崔世兄。”
崔禮似乎猶豫了一瞬,也沒有避險退讓。
笑着還禮道:“數年不見,十一娘近來可好?”
“一切都好。”雨水打得王令淑有些睜不開眼,她提議說,“後舍準備了茶水,眼下又落了雨,世兄不妨過去吃口薄茶,也算十一娘稍有招待。”
崔禮很是意外。
他沉默了片刻,仍沒有拒絕:“好,勞煩。”
王令淑松了一口氣。
她雖然困宥于後宅,從前和崔禮也沒什麼交情。但有她對崔禮的人品道德,卻是十分信得過,若是将這份牽扯到謝林頓賬簿交給小沙彌,即便是施以重金……
這份賬簿,仍有極大可能,最終又會回到謝凜手中。
而别的成年僧侶,則分得出利害,絕對不會接手她手裡的這份賬冊。
利益關系千變萬化,人情好壞無定時。
唯有崔禮這般君子品格,若磐石美玉,不可轉移不可毀損,經年如一。交托給他,王令淑大可信得過,也賭他多半願意幫助自己。
王令淑心中雖然如此想,卻仍有些忐忑。
“算起來,有四年沒見世兄了。”王令淑親手為他斟了茶水,遞到他手邊,眸光帶着幾分欲說還休的癡意,“十一娘這幾年,過得不大好時,時常念起世兄……”
崔禮接茶盞的手僵了一下,動作小心幾分。
王令淑卻攥住他的手指。
主持和知客僧視線如被燙到,連聲念了幾遍佛号,趕緊退了出去。剩下的玉盞似乎要上前,卻被王令淑揮退,不得已退了下去。
于是禅房内便隻剩下兩人。
窗外細雨如綿,遠處的梵音被雨聲隔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