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歌鳳坐在太師椅上,透過化妝鏡子看貼在牆上的畫報。
這是前幾天特意找人給周天钰照的,小戲子扮楊貴妃,細彎眉,眼中點點愁,金钗滿頭,睜眼閉眼之間都是珠光寶氣。
應歌鳳照着周天钰的妝容拿墨筆來描眉毛,勾上去,太高又太過粗濃,反而顯得滑稽。
這世上沒有幾個人畫了楊貴妃的妝就真如楊貴妃那麼美,而周天钰,在應歌鳳心中是獨一份的漂亮。
他忽然愣住了,胳膊漸放下去,手上那枚粉寶石的戒指在燈光底下閃閃地亮着。
其實,當初是買了兩隻,頭一回看周天钰的戲不知怎麼就忍不住送了他一隻。
應歌鳳覺得自己這回喜歡小戲子是喜歡得過了頭,竟開始在他面前完全地袒情露愛。
從前做貝勒爺,一向高高在上,睥睨自傲的眼神像鷹一樣。太監丫鬟們猜不透他的心思,戰戰兢兢地伺候,伺候不好就挨打。
等被賣進堂子裡成了小雲雀,一萬個恩客,個個不同。他見人是人面,見鬼換鬼面,嗔怪嬉鬧,佯怒裝嬌,每一個動作神情都拿捏得恰到好處。什麼時候該哭,什麼時候該笑,什麼時候該脫衣裳,他心裡一清二楚。
大家都知道小雲雀是婊子,所以都不去探究婊子真實的面目。畢竟,隻是婊子罷了。
而應歌鳳也從不坦白自己,隻處心積慮地讓人家愛他。因為他要很多錢,要男人的愛護,要好好地活下去,活在金銀滿地的榮華富貴裡。
就算面對辜皓棠,應歌鳳也總是要耍手段留心眼。辜二爺畢竟是位爺,雖然一心喜歡他,可喜歡是有個度的。他偶爾也得讨好這位爺,講幾句他愛聽的話。
可周天钰是不一樣的,這個小戲子潔白,純淨,稚氣,毫無城府。跟他在一塊兒,應歌鳳覺得自己像個真正的人。他可以随時不高興,也可以随時高興,他可以砸東西可以發脾氣,可以跋扈無禮。
應歌鳳想,就算是自己殺人放火,周天钰也恐怕會慣着他。從此,他不做徒有虛名的貝勒爺,也不是人盡可夫八面玲珑的臭婊子,他不用拿那些個二爺三爺度少們做靠山,他潔白無雙,他完完整整,又嶄新如初。
應歌鳳照着鏡子,看自己看得眼酸,微微地想要流淚。他的小戲子多好啊,縱容他的肆無忌憚,放任他的蠻不講理。
應歌鳳拿手帕擦掉畫歪的眉毛,想了想便叫三眼進來。
“把面吃了!”應歌鳳一擡下巴。
他在梅勒定了包廂,一會兒等周天钰下戲就帶他去吃西餐,過一個羅曼蒂克的生日。這碗面,就便宜狗崽子了。
三眼當然不肯吃,因為他的爺沒發話。
應歌鳳站起來,雙手插着兜,知道他的心思,笑了一笑便道:“你家爺讓你吃的,他剛剛說了。”
三眼唔一聲,這才把碗端到角落,趴在地上徒手抓起面來塞進嘴裡。
既然爺說過了,那麼他就可以吃。
應歌鳳看着狗崽子狼吞虎咽頗為滿意,他走到外面抽煙,順便叫衛兵把車開過來。
等周天钰演完《小樓夢》,謝場,還沒收拾立整就讓應歌鳳拉着往外走。
“等等!”周天钰從衣架上取羊絨圍巾,他特意去商行裡買來的西洋進口貨。
黑灰格子,襯得應歌鳳臉白而柔潤,很精神,如同一個漂亮斯文的大學生。
“周老闆,你過生日怎麼還送我禮呀?”應歌鳳摟着周天钰的腰,在無人處停下來,低頭親一親小戲子的臉。
旁邊的花台上擺了一盆臘梅,溫暖的熱氣中一陣暗香浮動。應歌鳳眯攏眼,他啄吻周天钰的嘴唇,說道:“我今兒也送你一份大禮,你要不要?”
“你送我什麼?”周天钰半張臉隐在暗中,那影子落在他鬓角,仿佛簪了一枝花。
應歌鳳越看越愛,也不答話,忍不住又去親他。
兩人磨磨蹭蹭好一會兒才出了門,車隻停在南街口,因為最近幾日鬧學生,路就讓巡警隊封住了。
周天钰替應歌鳳掖一掖圍巾,兩人撐着傘往前走。
剛到拐角,隻聽得砰一聲響。周天钰回頭,看見一輛汽車正向他們迎面沖來。
它的速度極快,車窗玻璃隻露出一道黑黢黢的窄縫。
四下昏暗,難以分辨人臉,唯獨可見一朵銀亮的火花。它遽然射出,直刺過來,那巨大的響聲幾乎震得周天钰耳邊轟轟作響。
是子彈,有人伏在車中襲擊他們。